夜幕降临，霓虹四起。林岚因身体不适而独自一人去了市人民医院，做了个检查。她和王皓仍在冷战期，所以她并没有打算让王皓陪同，事实上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王皓了，她不清楚他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和什么人打交道，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老宅。
林岚攥着一份验孕报告，从市人民医院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神情落寞地拦下一辆红色的计程车。
她被确认怀孕了。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即便她很想要孩子，但也不是这样冒冒失失地意外怀上。果然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哪怕你防范措施做得再好，也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她考虑着要不要告诉王皓怀孕的事，她知道王皓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可这个意外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不清楚王皓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反应，是雷霆大怒，还是无奈接受？也许更多的是会劝服她去打掉这个孩子吧。
林岚的眉宇间爬满了焦虑不安，她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可又不想真的和王皓因为孩子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为了要不要孩子的事儿，他们已经冷战够久了，她不想再这么耗下去，否则他们的婚姻真的将难以为继。
思虑间，计程车已经驶入了长青路。
长青路15号的老宅没有一丝灯火，林岚多么希望房子里会有那么一盏灯亮着，那至少证明王皓回来了，然而那却成了一种奢望。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两点，看来他今晚依然不会回来。
她推门而入，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肚子忽感一阵饥饿，却无心下厨。王皓不在的日子，林岚已经很久没有正经烧菜做饭了，最多就是煮点泡面对付一下，因为她知道，即便她做好了一整桌丰盛的饭菜，王皓也不会回来吃上一口。她不想那样痴痴地等，因为那种毫无结果的等待换来的是更深的寂寞和无奈，她讨厌那种感觉。
斜躺在偌大冰冷的双人床上，林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张验孕报告单，泪倏然落下，泪液中藏着痛苦和咸涩的味道。她抚着自己的腹部，探试着腹腔内的那个生命体，仿若能够感受到那生命体微弱的心跳一般，令她既兴奋又沮丧。她含着泪，在疲乏中渐渐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楼下的厨房传出“叮叮咣咣”的声响，那是锅碗瓢盆撞击产生的动静。还有一股幽幽的香味，慢慢飘进她的房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分辨得出是炖肉的馥郁香气，当中还加了当归、香菇、橘皮……
她坚信自己分辨得没错，因为她对那些食材配料的气味太过熟悉，熟悉到可以闭眼辨别。她心里一动，是王皓回来了吗？是他在厨房里做吃的吗？他是想以此来道歉吗？
林岚那滴水未进的肚子，此刻正“咕咕”地抗议叫嚣起来，饥饿难耐的她，哪里还经受得住这美味的诱惑，她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外衣，也不管是否要跟王皓和解，先从容下楼再说。之所以要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她是不想自降身份失了风范，以免没了“谈判”的资本。
大厅的餐桌上，醒目地放着一个橙黄色的砂锅，热气升腾，飘香四溢。林岚环视一圈，又瞥了一眼厨房，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是炖完了肉就走了吗？林岚的失落感再次复苏，才刚燃起的幸福感瞬间又消失了。她垂头丧气地走近餐桌，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浓郁的肉香再次侵袭她的嗅觉，占领她的神经，支使着她拿起旁边的筷子夹了一块熟透的瘦肉放入嘴里。
因为太烫，林岚便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用舌尖翻转着口中的肉块，以此减少受热面积和时间，果然，吸入的冷空气以及滋生的唾液有效地降低了它的温度，足以让她咀嚼下咽。
这鲜嫩的肉嚼劲十足，而且也不黏牙，滋味绝佳，于是她又夹了几块塞进嘴里。她用汤匙搅动砂锅，看到汤汁里尽是补身的药材，便舀了一碗，尝了一口，虽然那汤泛着油光，喝着却一点也不油腻，她很满意。
许是饿得太久了，她对吃的强烈欲望被彻底激发了，因而放开了胃口，大吃大喝，一会儿功夫就将一锅肉吃得丝毫不剩。桌面上堆积着细碎的骨头，那是她的“战果”。
她打了个饱嗝，伸展双臂，抚着充实的腹部，嘴角扬起一丝清浅的笑，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他的厨艺那么好！以前怎么都没发现，这次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林岚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走进厨房准备清洗碗筷，刚把餐具放入洗碗池，挤出几滴洗洁精，就听到身旁的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她好奇地循声望去，心想该不是老鼠钻进垃圾桶出不来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它活该！她并不急于去看个究竟，只想先把餐具给洗了再说。然而当她动手刷洗筷子、勺子和砂锅时，垃圾桶里又响起“刺啦”“刺啦”的噪音，而且持续不断，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爪子在刨塑料袋。
那噪音让她浑身不舒服，于是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凑上前仔细地往里看了一眼。垃圾桶里有一堆黑色的绒毛，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于是又俯下身子，脸几乎就要贴上垃圾桶。她看清了，那是猫的皮毛，绒毛下还有七零八落的脏器垒叠着，肥大扭曲的肠仿佛还在轻微的蠕动，一伸一缩，一鼓一胀。
她吓得跌坐在地上，脑子一阵晕眩。
“难道刚才吃的那一锅肉……”林岚不敢再往下想，她的腹腔里有一股莫名强大的暗流正在翻涌，如千军万马般杀出她的身体，将她撕扯。
她不停地呕吐，呕吐，她的意识里似乎只剩下这两个字。
浓稠的秽物翻江倒海，从林岚的口中涌入洗碗池，倾泻不止，水池中霎时聚满白色的浑浊的液体。
随后，厨房外响起“砰、砰”的动静，像是谁在屋子里拍打篮球。
林岚猛然回头，循着声源看去，一个矮小佝偻的老人正踉跄地上楼，哼着那首消失已久的熟悉而又恐怖的歌谣：“白旗袍，红旗袍，滴血割肉染旗袍，扯下长发穿针线，一针一线绣锦袍……白牡丹，红牡丹，血溅白绫绽牡丹，紧裹尸身缝皮肉，夜夜听得哭声寒……”
她是谁？她是谁？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林岚的脑海里。莫非是她炖的肉？她怎么会在这宅子里，还哼唱这首歌谣？！
一堆疑问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侵扰着她，摧残着她，犹似汹涌的潮水，狂暴地冲撞着静默的礁石，一波连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撞得她粉身碎骨，体无完肤！
“你是谁？”林岚梗在咽喉的疑问脱口而出。
伛偻老人停顿片刻，迎着林岚的方向直视过去，大概僵持了一秒钟。老人没有回答，视若无人地继续上楼。
林岚迟疑着要不要跟过去，但刚刚受到惊吓，又吐得有些虚脱的她，只能静滞在厨房里。手足无措的她，想打电话给王皓，可她却发现大厅的电话线早已被剪断，电话机形同虚设，而她自己的手机则还在二楼的卧室里。
情急之下，她想好了，先逃出屋子再说。她拔腿就冲出院子，然而大门却被上了新锁，绝了她的逃生之路！她无力地拍打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有人吗？救命！救命啊！”
林岚不停地拍打着铁门，娇柔的手臂拍打得通红肿胀，而外面却静得只有虫吟，无人回应。万般无奈，她只得重新考虑上二楼拿手机求救。她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回到大厅内，灯光将她的身影拉扯得又细又长，掩映在院子的小路上，森然诡谲。
林岚圆睁着双眼，凝视楼道，不敢眨一下，脚步轻巧，生怕弄出声响招来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阴郁古怪的老人。她扶着楼梯的护栏，艰难地向上移动，如履薄冰。
到了楼梯与走廊的接口，林岚看到了老人。老人背对着她，痴痴地站在楼道尽头的那间空房门口，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圆形的物体——是一颗猫的头颅！她抚摸着头颅上那柔软的绒毛，面对着陈旧的沾染着尘埃的木质门板，呆呆地僵立着。
她在干嘛？她想要干嘛？
林岚无暇顾及，也不愿深想，并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捂着胸口谨慎地落下小碎步，试图从老人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房间。
老人突然甩动手里的人头，撞击着门板，制造出“砰、砰、砰”的声响，她是把手里的头颅当成锤头吗？！她是要以此来砸开紧锁的木门吗？林岚意识到，这老人的精神肯定不太正常。
“妈，我知道错了！旗袍不是我拿的……”老人开口说话了，暗哑的声音恍如隔世，音调曲折逶迤，跌宕不平。随后，她又变换声调，吼道：“不，我没错，她不是我妈，她想杀我，那个贱人想杀我！”
林岚本想趁其自言自语的空当溜过去，但由于心急，不慎踩在一块松动的木板上，发出了“咯吱”的噪音，恰好被老人听到。林岚的心跳急剧加速，她一时间陷入维谷，进退两难，因为她就在老人一米开外的地方，而老人的头猛地扭向林岚，林岚顿时冷汗涔涔，四肢发软。
老人提着那颗皮肉模糊的猫的头颅逼近她，难闻的腐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林岚看着老人那盘结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挡住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疤痕。老人那黯淡无光的眼珠在眼窝里自由地滑动，幅度极大，仿佛只要稍稍低头就会从眼眶滑脱出来似的。她那布满血丝的白色瞳仁里映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林岚。
林岚又将视线下移，看到老人手中提着的头颅，皮肉已经严重腐烂，但毛发尚存，只是有些脏乱，还滴落着墨绿色的液体，滴落在她走过的每一寸地板上，散发着呛鼻的刺激性恶臭，像是刚从淤泥中打捞出来一般。
越来越多的绿头苍蝇集聚在老人身上，它们狂热地“嗡嗡”地叫嚣着。转瞬之间，接踵而至的苍蝇将老人手里的头颅团团围裹，它们互相挤兑，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它们游走于猫头空洞的眼窝，穿行于耳孔、鼻腔之间……它们尽情地享受着“美味”的大餐，舔舐着浓稠的尸液！
老人一步步逼近，林岚捂住嘴和鼻以抵住令她几欲狂呕的腐臭，她被迫向后倒退，又退到了楼梯口。
“别动！”老人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林岚一惊，身体后仰，一脚踩空，整个人顺势从楼梯上生生摔滚下去。她感觉到全身疼痛，特别是腹部，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她本能地蜷缩成一团，紧抚着腹部。她看到，嫣红的血从她的两腿之间流出，浸染着她的白色睡衣，仿若一株娇艳的牡丹，刹那间绽放！
澄明清澈的泪液溢出眼眶，林岚绝望而又无助地在地上翻转、抽搐，她发出痛苦地呻吟：“孩子……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老人看到鲜红的血，失心疯似的尖叫起来，她松掉手里提着的猫头，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猫头像皮球一般滚下楼梯，围聚着的苍蝇在吃饱喝足之后也四散而去。
“我让你别动啦，你不听……你非不听……”老人跺着脚，一脸痛苦的表情，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人头！人头！大红旗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穿旗袍，没有进阁楼……不是我拿的旗袍！不是我砍下你的头颅！是冯瑶，是冯瑶！冯瑶……我是谁？冯瑶？！我就是冯瑶？！”
老人蓦地坐在地上恣肆地大笑，却又像是在凄厉地嚎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