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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牢房里仅有的声音,是金属椅子腿剐蹭地面的刺耳声响——又一把椅子被拎起来掷向墙壁,歪在地上。我躲开了。在我来这儿之前,卡尔已经做过很多类似的事了,两把椅子都被狠狠扔了个遍,现在轮到那满是凹痕的桌子了。墙上,就在探视窗下面,有一道裂缝,那正是拜桌子所赐。但是乱扔家具对我来说并无用处。我得保存能量,不能消耗体力,于是便在屋子中央坐下来。卡尔在探视窗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更像一只困兽,而不是人类,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渴望着火焰。

奇隆早就走了,和他的新朋友——上校一起走了。

而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彻彻底底地一览无余了——一个蠢到家的笨蛋,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却永远不能学聪明点儿。不过,要是和映辉厅、阿尔贡、尸骨碗比起来,这个地方堪称度假胜地,上校也和伊拉及一整排的刽子手没有可比性。

“你还是坐下吧。”我对卡尔说道。他强烈的复仇情绪让我都有点儿厌烦了。“要不就想想看怎么遁地而走?”

他眉头紧皱,满脸恼怒,但还是停了下来。不过他没拉起椅子来坐,而是以一种小孩子才会有的蔑视和挑衅倚墙而立。“我开始觉得你是喜欢坐牢了,”卡尔漫无目的地用指节叩着墙壁,“你在挑男人这方面的品味简直糟透了。”

这话挺伤人的,虽然我并不想承认。是,我曾经关心梅温,对他的在乎远超过我自己所承认的;奇隆则是我最亲近的朋友。这两个人都背叛了我。

“你在择友方面也不怎么样。”我反唇相讥,但卡尔无动于衷。“而我也根本没有——”我的措辞一下子乱了,干巴巴地词不达意,“没有任何挑男人的品味。这两者并无关联。”

“并无关联?”他笑出了声,好像我的话多好笑一样。“那么把咱俩关进牢房的两个人是谁?”我无言以对,羞愧不已,卡尔却步步紧逼:“承认吧,你没办法做到把心和头脑泾渭分明地分开。”

我“噌”的一声站起来,椅子都掀翻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别表现得好像你不爱梅温似的。牵扯到他,你就没放任用你的心去做决定吗?”

“废话!他是我弟弟!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他,也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杀死我们的……我们的父亲。”卡尔的声音因回忆而撕裂,这让我瞥见了一个战士外表掩盖着的、遍体鳞伤的、痛苦不已的孩子。“因为他,我犯有过失。而且,”他淡淡添上一句,“因为你,我也犯了错。”

我又何尝不是。那时候,我把手放入他掌中,让他带我离开我的房间,共舞一曲从而一路沉湎——这是最糟的事。为了卡尔,为了让他远离战场,我听任红血卫队杀害无辜——为了让他不要离开我。

我的自私,代价惨重。

“我们不能再做那种事了,因为对方而过失连连。”我轻声说道,回避着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几天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地告诉自己,卡尔,不是我应该选的路,也不是我应该想得到的人。卡尔只是个武器,单纯地为我所用——或者为他人所用来对付我。我必须对此做好准备,为了我,也为了他。

过了好久,他点头了。我有种感觉,那就是他看待我的心情,和我看待他的,一样。

牢房里的湿气一阵阵袭来,融入了我骨髓深处的寒意。我本该颤抖打战,可这感觉,我早已习惯——我想,我也会习惯孤独的感觉的。

不是孤独于世,而是孤独于心。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很想对着我们此刻的窘境放声大笑:我和卡尔,又一次,肩并肩地待在牢房里,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除了干等,没别的办法。不过这回,我的恐惧被愤怒冲淡了,因为要来这儿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不是梅温,是上校,而我还得对此表示欣慰:我绝对不想再忍受梅温的奚落羞辱了,尽管想起他就让我觉得痛苦。

尸骨碗的地牢黑暗、空洞、幽深,梅温突兀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向我伸出双手。在虬结的记忆里,温柔的手指和尖锐的利爪不停闪现,它们全都想要我鲜血淋淋。

“我曾经告诉过你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可你没有听我的。”

这是梅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将我们送上了刑场。这真是个不能更好的建议。

我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希望能把回忆一同呼出去——现在再想也无济于事。

“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卡洛雷将军?”我指了指牢房的四面墙,问道。此刻,我能看到角落里模糊的轮廓,那块方形的静默石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暗,揳进了墙壁的嵌板中。

过了好一会儿,卡尔才从同样痛苦的回忆里回过神来。他好像很高兴被我打断思路似的,轻巧地扶起椅子,把它们摆到屋角。他站起来,头几乎擦着天花板,把一只手放在了静默石上。对我们来说,在这座岛上,这块石头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要危险,比任何其他武器都更有杀伤力。

“真是疯了,他们怎么弄到这个的?”他嘀咕着,手指试探着想找到一点儿缝隙。但那石头平平整整地嵌在墙角,严丝合缝。他叹了口气,向后退开,看着探视窗。“我们最好的机会就是击碎玻璃,除此之外没有绕过它的办法。”

“但它的力量比较弱。”我盯着那块静默石,它也以默然注视回敬我。“在尸骨碗时,我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可现在远没有那么糟。”

卡尔耸耸肩说:“只是因为没那么多罢了,但这也足够受的。”

“是偷来的吗?”

“肯定是。静默石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且只有王国政府才能使用——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

“是没错……在诺尔塔是。”

他晃晃脑袋,一脸困惑:“你是说,这是从别的地方弄到的?”

“他们走私运来的货物出处甚广,皮蒙山麓、湖境之地,还有其他地方。而且,你有没有在这儿看见过士兵?有没有看清他们穿的是什么制服?”

他摇了摇头:“没有。自打昨天那个血眼混蛋把我关进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任何人。”

“他们称呼他为‘上校’,他是法莱的父亲。”

“真是为她感到遗憾,但我的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冷哼一声,半开玩笑地说:“他们都是湖境人,卡尔。法莱、上校,还有那些士兵。这就意味着,静默石可以来自其他地方。”

卡尔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情。“这——这不可能。我亲自到边境战线去看过,根本没有可以穿越的路。”他用手在半空中画着地图,看着它。我是看不懂的,但他非常熟悉,了如指掌。“湖的两岸都被封锁了,窒息区就更不用提了。传送物资也许可以,但人不行,更遑论这么大数量的人。除非他们有翅膀,否则不可能通过。”

我猛地吸了口气,一下子明白了。水泥场院,基地深处的巨大机库,不知通向何处的宽阔路面……

那不是一条路。

而是一条起降跑道。

“我觉得他们确实有翅膀。”

让我惊讶的是,卡尔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真诚的微笑。他转向探视窗,透过玻璃瞥着外面空空的走廊。“他们的作风礼节确实有待修习,但红血卫队可要让我弟弟头痛了。”

我也笑了。如果上校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所谓同盟,我很乐意看看,他是怎样对待仇敌的。

饭点来了又去,标志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湖境人士兵托着食物盘子来了又去。他示意我俩往后退,面冲着后墙,这样他就好把托盘从门缝里推进来。但我们谁也没理他,仍然倔强地站在窗前。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老士兵转身走了,笑着吃掉了我们的晚饭。这完全不会影响我分毫,因为我就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一连几小时不吃饭也没问题。卡尔则不然,食物耗尽让他脸色苍白,两眼盯着盘子里的灰色鱼肉。

“如果你想吃,就该早点儿告诉我。”我咕哝着,坐了下来,“要是你饿肚子,就没什么可利用的了。”

“他们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明天早饭时间之后,我假装饿晕,你就等着看他们的医生挨揍吧。”

这计划不怎么可靠,我嫌弃地皱起了鼻子。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我不高兴地说。

“我想也是。”

“哼。”

静默石的存在对我俩都有不小的影响。它剥夺了我们最为依赖的异能,牢房的囚禁让我们变了样子。对卡尔来说,变化在于,他更机敏了,更愿意智取了。他无法燃起烈焰,便只能转而求助于思考。不过,看看他都想了些什么馊主意啊,显然成不了兵工厂里最锋利的那块料。

而我的变化则不那么明显,毕竟,十七年来,我都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什么异能。现在,我想起了以前的那个女孩,那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为了保护自己做得出任何事的女孩。如果那个老湖境人还会来送食物,他最好小心点儿,因为我会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然后——要是能离开这牢房的话——把闪电劈到他的身体里去。

“朱利安还活着。”我不知怎的蹦出这么一句,它悬浮在半空,像雪花一样脆弱易碎。

卡尔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舅舅还在人世的这个可能,和重获自由一样,让他欢欣。“谁告诉你的?”

“上校。”

这回轮到卡尔“哼”了。

“我觉得他这话可信。”尽管卡尔投来嫌弃的一瞥,我还是继续说道,“上校认为,朱利安也是梅温的陷阱,是背叛我的又一个银血族。而这也是他拒不相信那名单的理由。”

卡尔点点头,眼神一闪:“那些和你一样的人。”

“法莱称他们——我们——为‘新血’。”

“好吧,”他叹了口气,“如果不尽快想办法从这儿出去,他们就只能用‘死人’来称呼你了。梅温会把这些人赶尽杀绝的。”

真耿直。但这是实话。“为了复仇?”

让我惊讶的是,卡尔摇头否认:“梅温这个新国王,刚刚坐上由弑君得来的宝座,他的统治还远远不稳。那些贵族,尤其是萨默斯家族和艾若家族,必定虎视眈眈,伺机削弱他的权力。而在他谴责诋毁你之后,就冒出那些新血,对他来说显然是重创。”

尽管卡尔从小就被培养成一个战士,在真正的战场军营里接受过训练,但他也是生来就要当国王的。也许他不像梅温那样工于心计,却比绝大多数人都了解治国之道。

“所以,我们救出来的任何人都对他有威胁,不是战场上的输赢,而是事关王位。”

他撇着嘴干笑一声,倚在墙上说:“你现在可真喜欢乱用‘我们’这个词。”

“这让你觉得有困扰?”我试探着问。如果我能说服卡尔和我一起去寻找新血,我们就有机会赶在梅温前头了。

卡尔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这说明他没有完全决定。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熟悉的靴子踏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上校来了。卡尔自顾自地咕哝一声,要站起来的时候,我伸出手,把他推回了椅子上。

“用不着为他起立。”我说着,也倚在自己的椅背上。

卡尔照做了,稳稳地一动不动,双臂环抱,架在宽厚的胸膛前面。现在他不捶窗玻璃了,也不往墙上丢椅子了,他看起来隐忍、严肃,就像一块巨石,会把任何靠得太近的人碾烂。要不是因为静默石,他会成为耀目的烈焰,比太阳还要灼热、明亮,而我则会成为闪电风暴。但此刻我们只有血肉之躯,不过是两个被困在笼子里,怨声载道的年轻人。

上校出现在玻璃窗另一边的时候,我尽了最大力气保持静止。我不想表露自己的愤怒,那会让他心满意足的。但奇隆站在他旁边,一脸漠然冷酷,这让我不禁绷紧了身子。这次换卡尔制止我了,他把手轻轻放在我腿上,让我坐好别动。

上校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仿佛要把王子和闪电女孩坐牢的这一幕印在脑子里似的。我差点儿就要朝那沾了血的玻璃吐唾沫了,还是忍住了。这时他向一边转过身,伸出长长的、钩子似的手指,弯了一下,两下,像是在招呼什么人走过来——或是被带过来。

法莱像一头狮子般地挣扎,上校的卫兵不得不把她拖过来。其中一个下巴上挨了狠狠一拳,踉跄倒地,松开了抓她胳膊的手。另一个被掼到走廊的墙壁上,脖子卡在法莱的肘部和另一间牢房的窗子之间。她出手毫不留情,想要尽全力给对方以重击,而抓着她的卫兵身上确实挂了彩。但他们小心翼翼地打不还手,只是尽量把她压制住而已。

我想,这是上校的命令: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也挂彩,但会把她关进牢房里。

让我惊愕不已的是,奇隆并没有袖手旁观。湖境人卫兵把法莱拖起来压在墙上,每人按住她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这时,上校对那渔夫的学徒打了个手势,他便颤抖着手,拿出了一只暗灰色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是注射器。

隔着玻璃,我听不见法莱在说什么,看着她的嘴唇,却很容易就能知道,那是“不”。

“住手!奇隆!”窗子倏地变得冷硬平坦,我用力挥拳砸过去,想让奇隆看向我。“奇隆!”

可是他充耳不闻,展平了双肩,转身背对着我,将自己的脸隐藏了起来。而上校正相反,他死盯着我,不去看那注射器中的药水正被推进女儿的静脉。那只尚在的眼睛里神色诡异——是歉意,或许?不,这不是个心性犹豫的人,任何他认为确有必要的事,任何他认为必须针对的人,他都下得去手。

奇隆注射完毕,把针管抽了回来,那注射器在他手里显得尖利无比。他静待一旁,看着法莱踢打那些困住她的卫兵。渐渐地,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皮也开始半开半合,药物起效了。她失去意识,瘫了下去,那些湖境人卫兵便把她拖进了我们对面的牢房。他们把她放在地上,随后锁上牢门,把她囚禁了起来,像囚禁卡尔那样——像囚禁我一样。

而当她那间的牢门重重锁闭的时候,我们这间的门打开了。

“重新布置过了?”上校冷哼一声,看着那凹痕遍布的桌子。奇隆跟着他走了进来,把那个装着注射器的盒子揣进了外套里。这是警告:你,别想干什么出格的事。他躲开了我的注视,忙着摆弄盒子。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外面守着两个湖境人卫兵。

卡尔抬起视线,满眼杀气腾腾。我能肯定,他正想着能把上校弄死的所有方法,还比较着哪一种能让他死得最难受。上校无疑也明白这一点,从枪套里抽出一把小巧却足以致命的手枪。手枪静静地握在他手里,像是一条蜷伏着等待出击的蛇。

“请坐,巴罗小姐。”他晃着枪示意。

服从他的指令犹如缴械投降,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坐下来,任由上校和奇隆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要不是这把枪,还有走廊里紧紧盯着的湖境人卫兵,我们也许还能有点儿机会。上校个子挺高,但他不年轻了,脖子被卡尔的手掐住再合适不过。而我可以一个人制住奇隆,我知道他那些还没痊愈的伤口在什么位置,完全可以把这叛徒打趴下。但就算我们搞定了他们,门还是锁着,卫兵还是守着,这些也全都是徒劳。

上校冷冷一笑,像是读出了我脑袋里的想法:“你最好老实坐着。”

“对付两个小孩还用得着掏枪?”我反唇相讥,仰起下巴,朝他手里的手枪努努嘴。这世上就没人敢把卡尔称作“小孩”,就算他丧失了异能,他所接受的军事训练也足以让他有能耐置人于死地,这一点上校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他没理会这番挖苦,在我面前站定了,用那只充着血的眼睛瞪着我。“你看,我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你该觉得庆幸才对,会留他一命的人可不多。”他冲着卡尔点点头,又转过头对我说,“会留你一命的人也一样,不多。”

我瞥了一眼奇隆,指望着他能明白自己站在哪一边。他却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如果真能回到从前,像小时候一样,我肯定会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你留着我并不是用来做伴的,”卡尔打断了上校戏剧性十足的演说,“你打算用我做什么交易?”

上校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下巴紧绷,气得要命——这句原本是他自己想说的台词,卡尔却让他气势全无。

“交易,”我的低声咕哝,其实更像是藐视的嘘声,“你要用你能拿到手的最有力的武器去做交易?你到底有多蠢?”

“至少没有蠢到以为他会为我们而战,”上校答道,“那么愚蠢的念头,我还是留给你吧,闪电女孩。”

别中了他的圈套,他就想要这个效果。我调动了全身的力量,让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而不去看卡尔一眼。可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他的忠诚归于何处,也不知道他会为谁而战。我只知道他会对谁宣战——梅温。或许有人会以为,这一点能让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我却心知肚明,生活和战争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非常好,法莱上校。”听到我用姓氏称呼他,他瑟缩了一下,脑袋略微动了动,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对面牢房里不省人事的女儿。这是一个痛点,我暗自想着,以后用得着。

面对我的攻击,上校却平和以待。“国王提出了价码,”他的话重压下来,就像用刀子刮濒临出血的边缘,“以流亡的王子作为交换,梅温国王同意将法定服兵役年龄恢复到十八岁,而不是早先规定的十五岁。”他垂下眼睛,声音也低落下来。就在这细微的瞬间,我瞥见那残忍独裁者的外表之下,是一个父亲。他思绪飘忽,想到了那些上战场送死的孩子。“这是个合算的交易。”他说。

“相当合算。”我飞快地回应道。我的语调生硬而坚决,掩盖着内心的恐惧。“梅温不会兑现这交易的,绝对不会。”

在我旁边,卡尔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双手合拢,手指搭在一起,几天以来留下的刀伤、擦伤、瘀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抽动着,仿佛为着某种极力避免揭穿的真相而心烦意乱。

“但是你别无选择,”卡尔的手终于不动了,“婉拒这交易,让那些孩子陷入万劫不复,你做不到。”

上校点点头说:“确实如此。振作点儿吧,提比利亚,你的一死能救下几千个无辜的孩子。这是你此刻还能喘一口气的唯一理由了。”

几千个。他们当然抵得过卡尔一命,当然。但是在我内心深处,那纠结、冰冷的地方,却已经开始洞悉一切,开始另有想法。卡尔是战士、是领袖、是杀手、是猎手,我们需要他。

并非仅仅一个层面而已。

卡尔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知道如果不是静默石所限,他的双手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焰。他微微前倾,抿起嘴唇,紧压着一口又齐又白的牙齿。这姿态极具攻击性,犹如狂烈野兽,以至于我都有点儿期待他露出獠牙了。

“我才是你们合法正当的国王,承继着延续了数个世纪的银血血统。”他张扬地说道,“你此刻还能喘一口气的唯一理由是,我无法点燃这间屋子里的氧气。”

我从未听过卡尔如此语带威胁,如此直白粗粝,这让我心里一颤。而一贯冷静自持的上校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要踉跄着撞到奇隆身上。像另一个法莱一样,他也为自己表现出的惧怕感到窘迫。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脸涨得像“血眼”似的通红,活像一颗长了腿的大番茄。但上校是用坚硬材料堆起来的,他很快就撇开恐惧,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他捋了捋银白色的头发,让它们齐整地贴着脑袋,然后把手枪装回皮套里,满意地舒了口气。

“你的船将在今晚起锚,尊敬的殿下。”他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我建议你好好和巴罗小姐话别,因为你们未必还能再见面了。”

我紧紧抓住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手指狠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要是我名叫伊万杰琳·萨默斯该多好,我就能指使这椅子掐住上校的脖子,让他尝尝金属的味,让他的两只眼睛都迸出血来。

“梅儿会怎么样?”

在此时此地,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悬崖边,笨蛋卡尔怎么还有心思担心我?

“她会被监管起来。”奇隆插嘴道。自打进了这屋子,这还是他头一回开口。他的声音抖抖索索的,一如我所料。这个懦夫什么都怕,连我也怕。“有人会盯住她,但不会有什么伤害。”

上校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我猜,他一定希望我也一起送命。他的上级是谁呢?我不知道。法莱的秘密司令部?也许吧,管他是谁。

“和我一样的那些人,你也打算如此对待?”我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来。“那些新血?下一步你打算把谢德也弄到这儿来,像养宠物似的关起来?直到我们学会听话服从?”

“这取决于他。”上校干巴巴地说道,每个字都冷冰冰的,如同在人肚子上揍了一拳。“他是个好战士,到目前为止都是——和你的朋友一样。”他加了一句,一只手放在奇隆肩上,散发着一种父亲般的骄傲,而那正是奇隆所缺少的。对孤儿来说,即便是恐怖如上校这样的一个父亲,也是聊胜于无。“要不是他,我可能永远也没机会把你关起来。”

我瞪着奇隆,希望用目光将他对我的伤害悉数奉还:“你一定自豪极了。”

“还好。”那个打鱼男孩这样回答我。

我们曾经一起生活在干阑镇,好多年了,整天黏在一起东偷西摸,像老鼠似的钻来钻去,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根本也发现不了。要看穿奇隆,对我来说太容易了。他斜着身子,把背拱起来,同时胯部缩紧。这姿势看似自然,实则怪异,尤其是他接下来的举动。他的外套下摆松垂下来,露出了装着注射器的盒子。盒子岌岌可危,夹在衣料和他的肚皮之间往下滑,越滑越快,越滑越快。

“噢唷!”盒子滑脱的一刻,他嚷嚷着跳起来,甩开了上校的手。盒子在半空中弹开,注射针头四散而落。它们落在地板上,摔碎了,里面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脚趾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些注射器全掉出来了,我却敏锐地看到还有一支完整无损的,正藏在奇隆半握起来的拳头里。

“看着点儿,小子!”上校想也没想就弯下腰去捡盒子,想再看看能不能挽救几支,但就在这个时候,一支注射器扎进了他的脖子。

上校吃了一惊,愣住的几秒钟给了奇隆机会,他狠压注射器,把里面的药水都推进了上校的血管。上校像他女儿一样挣扎起来,用力地迎面扇了奇隆一掌。奇隆飞了出去,撞到对面的墙上。

不等上校继续反抗,卡尔就一把抄起椅子,把他架住,卡在了探视窗上。窗子另一边的湖境人士兵束手无策地干看着,枪弹上膛但是毫无用处,因为他们不敢开门——冒着把银血怪兽放出来的风险。

药物的作用再加上卡尔全身重量的压制,上校渐渐失去了知觉。他顺着探视窗往下滑,两膝一弯,毫无尊严地瘫倒了。那双眼睛闭起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怕了——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奇隆站了起来,不停地“哎哟”着,揉着一侧的脸。不管药效如何,上校可是给了他一记狠的,都能看见瘀青了。我不假思索地朝他走了过去:“没事,梅儿,别担心——”

但我可不是去安慰他的。我挥起拳头,砸向他的另一侧脸颊,关节撞击着颧骨。他大声叫唤起来,随着我挥拳的方向歪了下去,差点儿就要失去平衡摔倒了。

虽然痛得很,但我还是蹭了蹭双手。“这回相配了。”我搂住他,双臂环抱。他先是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在我的拥抱里放松下来。

“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把你抓到这儿来,但这样我就能做些有用的事,总比被关在你隔壁牢房里强吧。”奇隆叹气道,“我跟你说了要相信我,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我无言以对。

在探视窗那里,卡尔重重地呼了口气,把我们的关注点拉回到眼前的棘手问题。“我不是要责备你的勇气,但是这计划除了给这家伙唱摇篮曲之外,还能有什么用?”他用脚尖踹了踹上校,然后用大拇指指着窗外——湖境人卫兵还是一直盯着我们。

“虽然我不识字,但那不能说明我就是笨蛋,”奇隆的声音里有几分尖刻,“看着窗外,再多一秒。”

其实是十秒钟。我们盯着探视窗足足十秒钟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谢德。他的状态可比我今天早上在医疗站所见要好得多,能靠两条腿站着,伤腿上打着夹板,肩膀上包着绷带。他像打棒球似的挥了挥拐杖,窗前的那两个湖境人卫兵都没闹清楚是谁来了,就狠挨了一下,重重倒在地上,一脸茫然疑惑。

锁打开了,发出令人愉悦的嘎吱声,卡尔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牢门,跨到走廊上,深深呼吸着监牢外面的空气。我紧随其后,一下子就感觉到静默石的束缚消失了,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我的指尖又能跃动起火花了,看着它们沿着血管在我的皮肤上流淌,真让人忍不住咧嘴开怀。

“想死你们了。”我对这些最亲密的朋友说道。

“你可真是个怪人,闪电女孩。”

我吃了一惊,因为靠在大开的牢门边的是法莱,神志清醒。看上去,注射器里的药物没对她起效——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有效的药物。

“这就是和护士打成一片的好处,”奇隆搂着我的肩膀说,“只要一个微笑就足够让莉娜分心了。然后就可以把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调包装进盒子里。”

“要是知道你走了,她会心碎的,”法莱故意噘着嘴说,“可怜的姑娘。”

奇隆冷哼一声,瞟了我一眼说:“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现在怎么办?”卡尔身体里的那个战士又回来了,他的肩膀舒展挺直,在破破烂烂的衬衫下面紧绷着,他来回看着四周,谨慎地盯着走廊上的每一个拐角。

作为回应,谢德扬起胳膊,用手掌对着天花板:“现在我们,跳!”

我第一个拉住了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算我无法相信奇隆、卡尔,以及其他任何人,我也完全相信异能,相信权力,相信强大。有了卡尔的烈焰,我的闪电,再加上谢德的速度,再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伤害我们分毫。

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再也不会陷到监狱囚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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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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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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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爱也是一种爱

    不爱也是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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