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
孙绰（314—371）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县）人，晋诗人、辞赋家、骈文家。少年时居会稽，游放山水十多年。历任著作郎、征西将军参军、章安令、太学博士、尚书郎、永嘉太守、散骑常侍等职，官至廷尉卿，领著作。简文帝咸安元年（371）卒，年五十八。《晋书》有传。
孙绰博学善文，在当时地位很高，”于时文士，绰为其冠“。孙绰的著作，《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集二十五卷，又有《至人高士传赞》三卷、《列仙传赞》三卷、《孙子》十二卷。都已散佚。今存有明代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所收《孙廷尉集》二卷。严可均辑其文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六一、六二，逯钦立辑其诗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一三。
孙绰是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作家，今存诗作大部分枯淡乏味，也有部分诗作清新自然，富有生活情趣。他长于碑诔之作，《晋书》本传载：”温、王、郄、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他的赋辞采伟丽，颇多夸饰，最为著名的是《游天台山赋》。
孙绰《游天台山赋》用记游的形式，描绘了天台山奇异的景观，同时又杂糅了老庄哲理和玄佛思想，既展现出了山水景物之奇观，又阐发了消除”有“、”无“的界限、超凡脱俗、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思想。
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1］。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2］，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3］。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4］。所以不列于五岳，阙载于常典者，岂不以所立冥奥，其路幽迥［5］，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6］；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7］；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禋祀［8］，故事绝于常篇，名标于奇纪［9］。
然图像之兴，岂虚也哉［10］！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芝者，乌能轻举而宅之［11］？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12］？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13］。方解缨络，永托兹岭［14］。不任吟想之至，聊奋藻以散怀［15］。
太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渎，结而为山阜［16］。嗟台岳之所奇挺，寔神明之所扶持［17］。荫牛宿以曜峰，托灵越以正基［18］。结根弥于华岱，直指高于九嶷［19］。应配天于唐典，齐峻极于周诗［20］。
邈彼绝域，幽邃窈窕［21］。近智以守见而不之，之者以路绝而莫晓［22］。哂夏虫之疑冰，整轻翮而思矫［23］。理无隐而不彰，启二奇以示兆［24］：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25］。
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26］。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27］。苟台岭之可攀，亦何羡于层城［28］？释域中之常恋，畅超然之高情［29］。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铃铃［30］。披荒榛之蒙茏，陟峭崿之峥嵘［31］。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32］。跨穹隆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33］。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34］。揽樛木之长萝，援葛藟之飞茎［35］。虽一冒于垂堂，乃永存乎长生［36］。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37］。
既克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38］。恣心目之寥朗，任缓步之从容［39］。藉萋萋之纤草，荫落落之长松［40］。觌翔鸾之裔裔，听鸣凤之嗈嗈［41］。过灵溪而一濯，疏烦想于心胸［42］。荡遗尘于旋流，发五盖之游蒙［43］。追羲农之绝轨，蹑二老之玄踪［44］。
陟降信宿，迄于仙都［45］。双阙云竦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46］。朱阁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47］。彤云斐亹以翼櫺，曒日炯晃于绮疏［48］。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49］。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50］。建木灭景于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51］。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52］。骋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53］。
于是游览既周，体静心闲［54］。害马已去，世事都捐［55］。投刃皆虚，目牛无全［56］。凝思幽岩，朗咏长川［57］。尔乃羲和亭午，游气高褰［58］。法鼓琅以振响，众香馥以扬烟［59］。肆觐天宗，爰集通仙［60］。挹以玄玉之膏，嗽以华池之泉［61］，散以象外之说，畅以无生之篇［62］。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63］。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64］。释二名之同出，消一无于三幡［65］。恣语乐以终日，等寂默于不言［66］。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67］。
（李善注《文选》卷一一，中华书局，1977年）
［1］天台山：在浙江东部，主峰华顶山在天台县东北。天台山多悬崖、峭壁、飞瀑等名胜。佛教天台宗发源于此。古代因地方偏僻，不大被人知道。从晋朝南渡以后，才渐渐成为名胜。孙绰是第一个写赋来赞赏这座名山的人。神秀：神奇秀美。
［2］涉：渡水。方丈、蓬莱：古代传说中的海中仙山。《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四明：山名，位于浙江宁波市西南。相传群峰之中，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因此称为四明山。
［3］”皆玄圣“二句：这两句是说，海中和陆上的这些山岳，是神仙来往居住的。《文选》李善注引《名山略记》曰：”天台山，即是定光寺诸佛所降葛仙公山也。“玄圣、灵仙：道家所谓的神仙。游化：云游四方宣扬教义。窟宅：居住，盘踞。
［4］”夫其峻极“四句：这四句是说，天台山极端高峻的风貌，祥瑞之美，穷尽了山中和海上瑰丽的珍宝，囊括了人间和仙界所有壮丽的景象。峻极：高峻至极。嘉祥：祥瑞。瑰（ɡuī）富：瑰丽多姿。
［5］五岳：我国五大名山的总称，指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阙载：未记载。阙，同”缺“。常典：即下文”常篇“，旧时的典籍，指五经之类古籍。岂不以：难道不是因为。所立：所处。冥奥：幽暗深奥。幽迥：深远。
［6］”或倒影“二句：这两句是说，天台山临近大海，有些部分倒影入海，千山万岭重重叠叠，相互遮蔽。景：同”影“。重（chónɡ）溟：大海。匿：遮蔽。
［7］始：起初。魑（chī）魅（mèi）：古代传说中能害人的山泽之神怪。涂：通”途“。卒：终。践：踏。
［8］罕：少。陟：攀登。举：尽，全。王者：帝王。莫由：无从，没有办法。禋（yīn）祀：古代祭天的一种礼仪，先燔柴升烟，再加牲体或玉帛于柴上焚烧。这里泛指祭祀。
［9］故：因此。绝：灭，指缺乏记载。常篇：常典。标：书，记载。奇纪：奇书，指《内经·山纪》。这两句意思是说，关于天台山的事迹，在平常的典籍中是看不到的，只有在《内经·山纪》这样的奇书中才有记载。
［10］图像：指画像、图画。兴：兴起，出现。虚：空虚，不实在。这两句意思是说，然而图像难道是凭空捏造的吗？（根据这句话的意思，孙绰之所以知道天台山，是由于当时有人把这山的景致制成了图画。）
［11］遗世：超脱于世俗。玩道：喜好道术。绝粒：不吃五谷粮食。茹（rú）芝：吃灵芝仙草。道家认为吃灵芝是可以长生的。《列仙传赞》曰：”吞水须，茹芝茎，断食休粮，以除谷气。“乌能：怎么能。轻举：飞升成仙。宅之：居住在那里。
［12］远寄：寄情深远，这里指志在求仙。冥搜：尽力寻找，搜集，这里指寻求仙妙的道术。笃信：深信。通神：与神灵相通。遥想：遐想。存之：寄托（理想）。
［13］驰神：驰思，遐想。运思：反复思虑。昼咏宵兴：白天歌咏，夜里也睡不住。俯仰：形容沉思默想。升：登。这四句是说，我的心思已经被天台山吸引，白天歌咏它，夜里也睡不住，沉思默想，仿佛再次登上了这座山。
［14］方：将。解：摆脱。缨络：缠绕，比喻世俗的束缚。兹岭：此山，指天台山。这两句是说，我将摆脱世俗的束缚，永远托身到天台山。
［15］不任：不禁，不能忍受。吟想：沉吟想念。聊：暂且。奋藻：奋笔写作。藻，辞藻。
［16］太虚：天空。辽廓：辽阔广大的样子。阂：阻隔。运：运转，转动。自然：天然，非人为的。《文选》李善注曰：”自然，谓道也。“妙有：道家的术语，道家指超乎”有“和”无“以上的原始存在。道家认为宇宙本来是空虚无物的，万物由”无“而生，这个”无“中之”有“，具有奇妙的道理，所以称为”妙有“。李善注曰：”妙有，谓一也。言大道运彼自然之妙一而生万物也。“融：融化。川渎（dú）：河流沟渠。结：凝结。山阜：山岭。
［17］嗟：语气词，含有赞叹的意思。台岳：指天台山。奇挺：出奇的挺拔。寔：同”实“。神明：神灵。扶持：帮助。这两句是说，天台山如此出奇的挺拔，是由于神灵的帮助。
［18］荫：覆。牛宿（xiù）：星宿名，也叫”牵牛星“，二十八宿之一。古代以天文的星座配合地理的区域，名叫分野。天台山在越国的区域，是牵牛星的分野。曜：同”耀“。托：存身。灵越：对越地的美称。这两句是说，天台山在牵牛星的照耀之下，山脉位于灵异的越国。
［19］结根：扎根。弥：宽广。华岱：华山和泰山。直指：向上挺直。九嶷：山名，在湖南宁远县境内。这两句是说，天台山的根基比华山和泰山更宽广，直插云霄比九嶷山还要高。
［20］配天：古帝王祭天时以先祖配祭。唐典：即《尚书》的《尧典》，这里指唐尧。唐，帝尧的国号。齐：等齐，相等。周诗：指《诗经》，《诗经》中的诗歌产生于西周初至春秋中叶的周朝，因此称为周诗。《诗经·大雅·崧高》曰：”崧高维岳，峻极于天。“这两句是说，天台山合于”唐典配天“，祭祀时具有配享的资格，天台山的高峻可以和《诗经·大雅·崧高》所歌唱的”四岳“相等。
［21］邈：远。绝域：极远的地方。幽邃：幽深。窈窕：深远的样子。
［22］近智：智力短浅没有远见的人。以：因为。守见：固守自己的偏见。之：往，到。之者：亲身前往的人。绝：断阻。莫晓：不知，不熟悉。
［23］哂（shěn）：讥笑。夏虫疑冰：又作”夏虫语冰“，比喻人囿于自己的见闻，知识短浅。语出《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夏虫，夏天的虫，比喻见识短浅的人。轻翮（hé）：轻捷的翅膀。矫：飞。这两句是说，讥笑那些和夏虫一样不知道有冰的见识短浅的人，我想像鸟一样，整理好轻捷的翅膀飞向天台山。
［24］彰：显明。二奇：指下文所说的”赤城“和”瀑布“二景。兆：征兆，迹象。这两句是说，无论什么幽深微妙的道理，没有不能显示出来的，以下两件奇异的景观就显示出一些天台山的景象。
［25］赤城：山名，在浙江天台县北，为天台山南门，山体的土石呈红色，山壁好像一座红色的城墙，因此得名。建标：立下标记。标，记号。《文选》李善注曰：”建标，立物以为之表识也。“界道：划出疆界。这两句是说，赤城如同红霞一样，立起一座标记；白色的瀑布在青山中飞流而下，划出一道疆界。
［26］睹：看见。灵验：神奇的效应。指上文所说的”二奇“（赤城、瀑布）。徂：往。这句是说，既然看见了灵验，就决心前往。忽乎：飘然。
［27］仍：跟从。羽人：神话中的飞仙，能像鸟一样飞。丹丘：古代神话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出自《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不死：长生不死。福庭：幸福的地方，指神佛居住的地方。
［28］苟：假如。台岭：指天台山。层城：古代神话中昆仑山上的高城，是神仙的居处。这两句是说，假如能够攀上天台山，那还何必羡慕层城仙境呢？
［29］释：舍去，摆脱。域中：尘世间。常恋：俗人所贪恋的事物。畅：使通畅，用作动词。超然：离尘脱俗貌。高情：高隐超然物外之情。这两句是说，摆脱尘世间俗人所贪恋的事物，使我离尘脱俗，超然物外之情得以通畅。
［30］被：穿着。毛褐：兽毛或粗麻制成的短衣。森森：丰满修长貌。振：挥动。金策：锡杖，和尚手里持的禅杖。铃铃：禅杖触地发出的声音。
［31］披：分开，拨开。荒榛：错杂丛生的草木。蒙茏：草木茂密貌。陟：登上。峭（qiào）崿（è）：高峰，高崖。峥嵘：山高大险峻貌。
［32］济：渡。楢（yóu）溪：一作油溪，溪名，在浙江天台县东，又名欢溪，是进天台山必须经过的一条河川。《文选》李善注引顾恺之《启蒙记》注曰：”之天台山，次经油溪。“落：经过。五界：地名，据说因为此地位于余姚、鄞（yín）、句章、剡、始宁五个县的交界之处而得名。迅征：急行。
［33］穹隆：长而弯曲貌。悬磴（dènɡ）：高悬的石桥。《文选》李善注引顾恺之《启蒙记》曰：”天台山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步，步至滑，下临绝冥之涧。“绝冥：极其幽深。
［34］践：踩。莓苔：青苔。搏（bó）：抓住。壁立：像墙壁一样矗立。翠屏：石壁，因表面生出苔类植物，呈青绿色，因而得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