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闷热的,莲蓬上两只蜻蜓稍作驻足,片刻后却又振翅高飞,各奔东西。
莲花纱隔之后,三人神色各异静立着,一个哀痛至极满目震惊,一神情复杂隐忍垂眸,而另一个眉开眼笑春风得意。
“秦瑶?你把她带来此处作甚?”沈青彦最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颤抖。
“沈郎,你在意么?”秦湘问,却敛起了笑,换上了歉容,“抱歉,我也是太着急了才出此下策,你我毕竟分隔已久,我着实无法确定你的心意,至于瑶妹妹,瑶妹妹宽宏大量,与世无争,想来不会计较才是。沈郎,当着瑶妹妹的面,你再说一次可好?”
沈青彦看着秦瑶愈来愈冰冷的眼神,目光闪动,似乎想要传递什么信息,最终却是一沉,晦如深海。“是,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一。湘儿,这回你可安心了?”他别开视线面向了窗外,迟迟方吐出了这么一句。
“嗯。”秦湘螓首微点,再次笑逐颜开。
哀莫大于心死,也许是震惊过度之故,此刻秦瑶的面容反而趋向了平静,双目紧盯着沈青彦,继续听着这二人无耻的言语,任那颗早已碎得七零八落的心慢慢坠落,碎片划破光明的薄幕,沉入漆渊。为何你会出现在此处,为何你会牵着她的手,为何又露出那痛苦的眼神,为何不敢再与我对视,为何要看向窗外……心虚了么,你?袖下拳头紧握,唇角冷笑隐约,她很想质问他,可喉咙堵塞,声音像是被夺走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是的,她不会计较,跟这等厚颜的畜生有何好计较的?可是,她不过向来懒得与人争抢罢了,便所有人都当她软弱可欺了么?她缓步至秦湘面前,忽地扬手甩下了一巴掌,“啪”地一声在居室中显得格外响亮。
秦湘的脸红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向来温顺的小绵羊突然张口咬了自己的饲主。
“贱人……”秦瑶那泛白的双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声音,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说的是什么。
“秦瑶。”沈青彦抓住了她再度扬起的手,力度很大,大得叫他的手背与她的手背都起了青筋。“我们……回去再说好么?”他终于肯再次与她对视,目光依然晦暗,然而声音略哽,似有几分哀求之意。
秦瑶漠然地瞪着他,方才还有些期待自己是看错了听错了,可此刻,她连他的声音也不想再听到。她以为她已将这个世界看得透彻,可到头来,她还是把这个世界看得太单纯了。伤心,失望,苦痛,悔恨,麻木……奋力挣脱他的手,毅然转身离去,仿佛只要她加快脚步,就能将那些不堪的肮脏的一切都远远地抛离于身后。
沈青彦茫然看着那抹瞬间飘远的衣袂,落空了手僵在半空,好一阵之后才记起收回来,脚步一动,却又退了回去,无力地坐到了一旁:“湘儿,你又何苦把她拉入这是非之地?”
秦湘捂着自己吃痛了的脸颊,不以为然勾起了红唇:“沈郎此言差矣,她生来便是是非之人,又岂能在这是非之中独善其身?怨只怨她软弱不争,才落得这般任人欺凌的田地,既已是官家之人,除了力争上游,别无他法。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那般征战沙场,可那后院之中,又岂能少了阴谋算计?她若连这么一个坎都过不去,又如何配得上当你的将军夫人?”
“那么你呢?”沈青彦看着她,像在审视。
“我?我羡慕她,你知道的。当初若不是皇上先下了旨,或许今日的将军夫人便是我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我已然入了东宫,为了在宫中生存下去,便唯有证明只有我才是能伴他坐拥江山之人。而你,沈郎,你是唯一能够助我的人……”秦湘在他身旁坐下,亲昵地依偎在他怀里,至于话中真假,另当别论。
沈青彦犹豫地搂住她的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她终究是你妹妹,终究是无辜的。”
秦湘抬起头,目光忽地变得凌厉起来,语气也有些强硬:“沈郎,你动了恻隐之心?须知成大事者,恻隐之心万万不可有啊。”
“只是偶有感慨罢了。”沈青彦不着痕迹地别开头,似乎要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湘一脸疑惑地沉默了片刻,又道:“沈郎,你莫怪我心狠手辣,我亦是身不由己。然而,想你与瑞王自幼亲如手足,可如今利益当前,他却如何?将美姬送至你府上,万般试探……这意味着什么,想来你比我更明白。我今日之举虽卑鄙,但,除了要确定你的心意之外,更是要告知你,他日与瑞王兵戎相见,你可切记莫要心软,此事关乎存亡,他若不死,便是我们覆灭……”
“是么?我明白了。”沈青彦喃喃了一句,不再致辞。
黑云压顶,蜻蜓低舞,空中忽而闪过一道蓝光,继而响起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雷鸣,须臾之后,骤雨便倾盆而至,在布满红尘的大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斑驳,凌乱。时已入秋,却下了这么一场不合时宜的雨,就像是老天爷送给夏日的最后一首离歌,又像是虚弱已久的夏日突然回光返照,拼了命作最后一次挣扎。
秦瑶在雨中一步一步地前行着,衣衫早已尽湿,雨水模糊了她的面容,滑落到唇边,又被抿入了舌尖,方知竟不是雨,而是泪,难怪鼻子如此之酸,难怪脑中如此之空,难怪身体如此之无力……
她以为她已经痛得忘记哭泣了,可原来不是忘了,而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让天地与其同悲。
但是,天地哭过了,很快便可恢复晴朗,她哭过了,还能回到过去么?
蕖院离京城并不近,中间隔了一大片树林,便是乘马车也得坐上一个时辰,秦瑶独自走在林间小道,望着雨帘中看似没有尽头的前路,忽觉天大地大,而自己却无处容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青彦驾着马车风雨兼程地追了上来,在她身旁勒马停下。他坐在驾坐上,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可脸上亦然满是雨水,额上与鬓侧的头发湿嗒嗒地伏贴在他白中泛青的肌肤之上。
他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眼中透露着着急与期待。
她也看着他,也没有言语,可到底没有逞强,只考虑了片刻,便默然靠近了车驾。
沈青彦伸手扶她,她亦没有拒绝,两只冰凉的手交握在一起,短暂却紧密地,然而,他依依不舍无可奈何,她心灰意冷淡漠决然,最终,她入了车厢,他继续策马驾车,谁也来不及感受手心贴合那瞬间的温暖。
车厢宽敞,虽不华丽,但车主却贴心地准备了几样东西,一袭干衣裳,一床软被,还有几碟点心。秦瑶换下了湿衣,将自己裹在软被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软被轻柔,一看便知是以上乘的蚕丝织成的,然而,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冷。
天空中,雨依旧在滂沱,不知何时方能见止休,而林间道上,一扇轻薄车门,两个寂寥背影,轮轴滚滚压着泥水前进,默然一路。
回到沈府之时已近黄昏,风雨已过,一道虹桥横跨在京城之上,引来无数赞声,遗憾的是,马车上步下来的两人,面色却依旧沉重。
秦瑶一声不吭的跳下马车,一声不吭的越过沈青彦,再一声不吭地准备迈入沈府的大门。
沈青彦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怔忪得连身上的蓑笠也忘了解下。
“秦瑶!”他终于忍不住箭步而上,声未落,而人已致,他拉住她的臂膀,许久不愿放手。
“你有什么遗言想要交待么?沈将军!”她缓缓地转过身,没有挣扎,可眼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我……”沈青彦的神色早已哀痛万分,此刻更是面如死灰,但见双唇上下掀动,却始终不闻言语,挣扎,挣扎,欲语还休,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静止了,他俩却仍在僵持着。
“抱歉……”他最终却吐出这么两个字,声音异常沙哑低沉。
“只是如此么?”秦瑶面无表情地问,双目依旧没有焦点,手臂亦任由他拉着,就像木偶。
沈青彦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娘子,为夫在城北的观云山上有一座颇为清幽雅静的别院,近来天高气燥,娘子先到别院中休养一阵子……如何?”
“好。”秦瑶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那么相公可以松开我的手了么?”
“那是自然,娘子……小心路滑……”他的声音哽涩难圆,最后一句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