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之明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他的两个儿子在洪大伏的办公室里见面了。选择在办公室里见面,当然有些很正式的意思。治丧那几天,洪大伏是不满意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不能花钱。他的本意是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一把,他打开一只黑皮箱,里边整齐地码着数十叠百元大钞。他对洪小伏说,我有钱,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要让全城都为父亲哀悼。你就等着吧,这些钱足够办到,如果不够,还可以再追加。洪小伏看看那些钱。洪大伏的计划是,让县剧团连演三天大戏,两场楚剧,一场通俗歌舞,所有的人一律佩戴黑纱免费入场。普通人家死了人,还要请星光乐队唱几首歌呢。他洪大伏不能太寒酸了。他还要让城里的出租车和公交车都披挂上黑纱,然后是游街。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至少要围着新城区绕上一圈,父亲配得上这样的奢华,但是洪大伏的计划并未能实施。因为洪之明的遗嘱写得很清楚:丧事从简。不仅有遗嘱,它被洪小伏打开着,正放在装钱的黑皮箱旁边。而且洪之明临死前还曾和洪小伏通过很长时间的电话。洪小伏转述了电话里的谈话要点。洪之明害怕他的丧事办得过于张扬,他不需要这样的热闹。他说他已经写在遗嘱里了,可是他相信洪大伏会我行我素,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打电话就是要洪小伏阻止他。洪大伏太过树大招风了,洪之明不放心的就是他。一件小事,就可能是对手和仇家攻击他的把柄。想要攻击他的人太多啦,洪之明告诉洪小伏,一定要阻止他,可不能让他太招摇啦。
怕什么?洪大伏简直是在吼叫,我花自己的钱,这些钱都是我自个挣的。再说父亲早就退了,他不是什么官员了。现在他死了,我们做儿子的给他操办能有什么问题?
洪小伏不由分说地盖上了黑皮箱,砰的一声,我不让,他说,我就是不让。
哼!洪大伏冷笑着,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他坐在那儿的样子就像是一座冰雕。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说!
洪小伏呼啦一下掀掉了覆盖在洪之明身上的白色罩单,就凭父亲的尸体。
父亲此时穿着簇新的衣服,他是那么瘦小,躺在灵床上的姿势就像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他被化过妆,凹陷的脸颊上涂着厚厚的油膏,这是洪之明的尸体,他的两个儿子正在为他的丧事而争执。后来选择退让的还是他的大儿子洪大伏,看得出他非常愤怒,但他还是做了个软弱的手势,示意说盖上吧,洪小伏重又用罩单盖上了洪之明。他说,不管父亲活着,或是死去,我们都得听他的。洪大伏一转身离开了,你安排吧,都由你安排。
这主意还是洪之明想出来的,洪小伏想不到这么决绝的一着。父亲在给他打电话时说,不要先急着把他火化。和洪大伏商谈丧事时,不妨就在他的灵床旁。如果万一僵持不下,洪小伏可以一把揭下他身上的布单子。洪之明说,你让我出现在他眼前吧,也许能起到作用。我活着能管他,死了也能镇住他。父亲的确算计对了。他反复对洪小伏说过,他死后,洪大伏是一定要大操大办的,这和他有没有孝心没关系。洪之明坚决地说,他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机会来显示他的实力。他需要让全城人都知道,他是多么有钱。在城里办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对洪大伏来说,更像是一次商业行为,一次大制作的广告。但是,你要让他的这一想法破灭。洪之明说必须把他的死亡淡化成一桩小事,让他像一个普通的老人那样死去,无声无息。看来父亲对洪大伏真是了解得太透彻了。洪大伏从一开始就准备置父亲的遗嘱于不顾,他还组织了一个小型的班子专门策划这场传说中的葬礼。而最终主持这件事的却是洪小伏,这太让人失望了。在他眼里,洪小伏不过是个穷酸的书生而已。他能办得了什么?他知道什么叫体面?洪大伏把怨恨积压在心里,对整个过程冷眼旁观。他不明白洪小伏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和那些在职的官员们拉拉关系?或是套套近乎?父亲肯定已是被遗忘的人物,他的死是最后一次亮相,没想到却是这样草草收场。竟然连追悼会都没有开,只举行了一个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那些官员们伸出手来,和亲属们一一握手,嘴里说着千篇一律安慰的话。洪大伏站在那儿,内心羞愧难当。他们中的有些人不认识父亲,另一些人曾经是父亲的下属。此刻他们都显得严肃庄重,他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很快,他们将分别乘坐自己的轿车离去。洪大伏更多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慨。他的弟弟真是太不明事理。这种事,一个人的死亡,是可以成为一种资源的。他可以去见一些人,死者的儿子可以在见面时勾起对方的回忆。有些回忆是温暖的,由某一方刻意地提醒,或是由双方共同刻意地遮掩,都会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洪大伏的计划全都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