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伏按照自己的意愿安葬了父亲。现在他在洪大伏的办公室里,当他一级一级登上办公楼前的台阶时,心里曾疑惑地想到,洪大伏为什么要建成这样的楼房呢?看上去就像是司法机关或政府部门。直到进入这个房间,洪小伏像是想通了:他要让来找他的人无形间就心生敬畏。而另一些比他更厉害或是想要击垮他的人,也一定不敢轻易地藐视他。如此说来,洪大伏真是一个强悍的人。他同时还很注重形式感,比如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因为喝过了酒,洪大伏的脸色有些蜡黄,蜡黄使他更为坚定,他的脸颊是那种狭长的瘦窄形。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武汉?
过几天吧,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为什么?你还有事吗?父亲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回去。就呆几天吧,可能还会回一趟乡下。我对父亲的了解太少啦,就想沿着他走过的足迹再走走。你不要笑话我,这想法是有些幼稚。有些事还没定,我平时回来的也不是很多,这一次好像有些心神不宁。
我知道你有心事。
洪小伏愿意跟这个人说说心里话,毕竟这是他哥哥。他抬起头来,这时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上面画着一条巨大的狗。狗在奔跑,就像是飞了起来。它四蹄腾空,低矮的野草在风中趴伏下去。他望着墙上的画,那实际上是一幅丑陋的画,但有着异常强烈的震撼。粗鄙、野性的力量,无法无天的笔触和线条。
这是谁画的?
这画?一个画家,本地的。看出来了吗?那是一条疯狗。
你说什么?疯狗?
对,疯狗。画的正是它刚开始发疯的时候,或是正准备发疯。你注意看它的眼神,准备疯狂或已经疯狂的眼神,迷乱,但是沉着。血丝,红色的溃烂的眼圈,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飞起来了,身子就浮在空中,时刻做着致命一扑的动作。它的头颅四周,眼睛,嘴巴和鼻子旁边,飞着几只苍蝇,那就是苍蝇,不是蜜蜂。还有它的嘴,那地方,你看它的嘴,它咧开着,舌头长长地耷拉下来,就像是一长条红布条。你看到了没有?它的嘴角还在流着粘稠的涎水。
经过洪大伏的描述,洪小伏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只疯狗。他说得那么细致,一边说一边指指点点。
真正有力量的,恰恰就是疯狗。疯狗,往往所向无敌。
你喜欢它。
但是没人知道这是一条疯狗。大家都说这是一条威武的狗,一条勇猛的狗。他们说挂在我的墙上真是别致啊,就像一只虎。知道它是疯狗的只有画家和我,我们两人守着这一秘密,而我们从不说破。那条狗,是画家自己养的。他画的,恰是它的临界状态。它从家里腾空而起,猛冲出去的一瞬间,留在了画家的记忆里。画家后来在它的身下画上了荒野和枯草,这是他所做的唯一修改。疯狗在城里咬伤了好多人。受伤的人都住进了医院,被强制注射疫苗。它可真厉害啊,听说钢铁都能让它咬穿。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警察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围捕,也未能抓捕或击毙它。它最终逃脱了,逃到野外去了。画家怀念它冲出家门时的豪气。它以前是温驯的,直到发疯后才变得这么恐怖。画家说,就算他自己被狗咬伤了,他也毫无怨言。他反复说,一条狗的潜力可真是太大啦。他因此画下了这条狗。而我,得到了画。
有意思,还没见过哪位画家去着力画一条疯狗。
是有意思,洪大伏说,但没人知道它已经疯掉了。
你想过吗?洪小伏问道,保姆吴晓芬你怎么安排?
你是专门来说这个的吗?这事以后再说。
最后几年陪伴在父亲身边的,就是这姑娘。当初有过约定,只要父亲一死,就得给她安置一份工作。再说吴家和我们洪家还有过那么深的渊源。
你想说,她爷爷还救过父亲,是吧?
是啊。
这事一直被我们两家说来说去,够啦。我答应过要安置她,这事我记得。
父亲说,你得把她安置在办公室里。不能让她去酒店啊歌厅啊或是网吧那一类地方,真要那样的话,那是在害她,我们要有良心。
嘿,他管这么多?也是给你打电话时说的?
看得出洪大伏对父亲打电话这事耿耿于怀。他几乎是在嘲笑,但也不无妒忌。父亲,在他临终时给弟弟打了电话,这太意味深长啦。
是的,洪小伏说,他说了。
给她安排就不错了,还要挑挑拣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