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5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我已经失眠七年零七个月了。在这七年零七个月里,我老公的睡眠质量却一日比一日更好起来,最后简直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貌似非常不公平。我们睡在同一个夜里,同一张床上,凭什么我和他如此的冰火两重天?凭什么他就该永远不知道辗转反侧的滋味?哪怕就一次,哪怕就十分钟,五分钟?
但事实上,我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哪怕”的奢望了。应该说,早就没有了。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正在看一台选秀节目时,突然接到了婆婆去世的消息。小叔子说,婆婆晚饭后去倒煤灰,结果一脚踩空,从柿子树下摔下去,摔到了坡下面的旱井里,井里不知谁家扔了一块残破的玻璃,不幸戳穿了婆婆的心肺。小叔子说,等他们找到时,人已经凉了。
我在极度惊骇中努力回想老公老家门前那棵柿子树周边的地形,回想在那里度过的几个冬夜。这个季节,别说死了,就算是活着,掉到井里几个小时若上不来,人怕也是凉了。我说,你们为什么让妈黑灯瞎火去倒煤灰?她好半天没回来,你们也就安心在家待着?兴许早一点找到,还有抢救的机会呢!
听到我的质问,小叔子哽咽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听得出来,这不是悲痛欲绝的哭,不是良心发现的哭,不是追悔莫及的哭,而是委屈的哭,抗议的哭,示威的哭——和近年来逆袭的表现一致,他认为他有资格这样。于是,我的口气软下来,行了,人死不能复活,你也别太难过了。明天我和你哥就赶回去,咱们见面再商量妈的后事。
小叔子的电话是打给我的,或许他怕直接打给他哥,弟兄俩会呛着?还是怕哥哥一时接受不了?在我接电话的过程中,我老公的脸阴下去,一直阴下去。他机械地摁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从PK台换到了另一个欢天喜地的舞台,又换到了一对在车里激吻的男女。我不忍看他的表情,起身关掉了电视,然后走进卧室。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夜里有一种步步惊心的感觉。我不由得打量起我的拖鞋,那是一双红蓝相间的毛绒手工拖鞋。半年前,婆婆来我家住了一个月,她为我钩了三双这样的拖鞋。你别穿那种塑胶啊泡沫的,女人家,年轻时不注意,到老了就落下病了,她说。我穿上她做的拖鞋,走路总是啪嗒啪嗒地响,太大了,我平时穿36码,她非要做成38码。小了硌脚,她说,穿鞋戴帽总是富余一点好。虽然过了一辈子穷日子,但她总喜欢富余,穿衣穿宽,做饭做剩,凡事都讲究留点余地。可谁知,她竟是这样死了,死得这么急,这么窄,一点都不富余,没给自己和儿女留个打转身的余地。
我觉得我不应该哭。好像一哭,婆婆的死就落到了实处。我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样死了。三个小时前就已经死了,可我最后还是放声哭了。听到我的哭声,我老公好像如梦初醒的样子,从沙发上蹦起来,直往门外冲。我喊干吗?他答,买火车票。
等我收拾好了第二天出发的一切必需品后,我老公就回来了,那时候不是春运阶段,买火车票好像不是太难的事。他血红着眼,脸上表情凌乱。我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去刷他的一双棉皮鞋。那鞋很厚很暖,他平时用不着,可回老家夜里为母亲守灵,穿上它却再合适不过了。他看着我刷鞋,说,这大冬天,你要跟着我去受累了。我摆头,泪直往鞋上落。他叹口气,进了卧室。
然后,等我开始刷第二只鞋时,从卧室里传出我老公的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长长短短热气腾腾蓊蓊郁郁的呼噜声。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可那夜的情形我至今难忘。自此后,我从不在我老公面前谈论有关睡觉有关失眠的话题了。我只是自个儿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醒着的夜。可我不谈,并不能阻止他谈。这两年来,他开始频频攻击我的失眠。他说,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所以睡不着。他说,你心胸狭窄,所以睡不着。
他这样说话的口气,我其实也是理解的。多年来,他对我的睡不着充满了敌意,就像我对他的太能睡无法保持永远的淡定一样。睡觉一直都是横亘在我俩中间的一堵隐形墙。虽然我老公从来不认为人是可以失眠的,从来不认为睡觉也能成为问题,但他却被动地承受着睡觉问题带来的家庭后果,譬如,连日失眠的我突然爆发的坏脾气,莫名其妙的冷战;譬如,做事记账时常常发生的丢三落四,再譬如,日渐委顿的夫妻生活;甚至譬如,我们结婚十年了,我老公已经三十六了,我们还没有孩子。
所以,我常常想,我应该感到内疚,虽然我满心委屈。在偶尔降临的睡眠里,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朝老公咆哮,并且哭泣,并且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像那些死心塌地的妻子一样。但醒来后,我总是更多地表现出温良恭俭让的一面。事实上,我和我老公总是吵不起来。当我老公对我的失眠从最初的关心、担忧继而演变为不满,并使这种不满日趋强烈时,我一般都采取退让措施。我试着从他的角度观察思考,也觉得失眠这样的时代话题落在我身上是不适宜的,不说东施效颦,至少也是附庸风雅。崔永元可以失眠,歌星影星——一切的大众明星都可以失眠,大学教授当然要失眠,作家如果不失眠反倒是很奇怪的事吧,可我失哪门子的眠?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不知识分子妇女,一个衣食无愁的疑似白领劳动者,我为什么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