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或许如我老公所指控的那样,一切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心小,却偏偏要往那不大的一块地儿装太多的事?
我不是没考虑过我老公说的这些话,但想过之后,却更多地对他说这种话本身产生了疑惑。在他看来,对于我,能有什么“太多的事”呢?汶川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舟曲特大泥石流灾害也四年了。今年春天,马来西亚的飞机飞没了,韩国的船沉了。那个叫什么倍的日本首相照常去给靖国神社的鬼们上坟,奥巴马的眼眸越来越浑浊,嘴角的笑纹越来越牵强。中国的大街上,一些高大上餐馆和娱乐会所在貌似倒闭,一些人挥着大刀乱砍行人。PM2.5久驱不散,自来水被查出有毒,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太太喜气盈盈地走向下一个垃圾筒。又一个“副”字辈的高官落马了,漫画里,一群头顶“副”帽的人民公仆们悲怆地唱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这些事,算得上事吗?我之所以知道它们,是因为它们无处不在,打开电视电脑,拿起手机,它们就往我眼睛里撞。它们充斥在我的四周,牢牢地吸附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显得我好像每天也都生活在重大事件中似的。可它们,能是堵在我的脑子里让我睡不着觉的事吗?快别幽默了!它们中的许多件许多桩,根本是和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忧国忧民的姿势,下辈子怕也轮不到我去摆。
而另一些事,那些我老公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我早就不去想它们了。我不需要把它们往心里装,原本,它们就在那里,须臾不离。
昨夜的雨,下到凌晨三点四十五的时候才停下。连日的沙尘,该是给这场雨压住了。想到这个,我一滴滴细数雨打玻璃的声音,心里倒也没有平日夜半三更睡不着时常有的那些反应。可雨打玻璃的声音是怎么也敌不过我老公打呼噜的声音。终于,我的耳朵里便只有横冲直撞的呼噜声了。就是这样,在我的家里,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只有一种结尾方式,那就是我对着一屋子的呼噜声,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该怎么办,终究还是办了。日子没有卡壳在哪个晚上,没有中断在哪声呼噜里。所以,我的问题从来不是大问题,我的问题诸夜出现,分段解决,它构不成事情。至少,在我老公那儿,它算不上事儿。渐渐地,在我这儿,它也成了摆不到桌面上的心事。想想,一个人失眠七年零七个月了,但这事只能称之为心事!
我也曾积极地治疗过。中医、西医、健身、按摩、食疗,还有,到国外去接受什么催眠疗法——什么都没用。刚开始试的时候,好像都有用的样子,最终却都没用了。后来,我就什么法子也不相信了。后来,我买国际一线化妆品往自己脸上抹,我想用外表的亮来拯救内心的黑,但实际上,正如周围的人所看到的那样,我迅疾地变老着。上个月一起吃饭时,宁叔叔说,杜芮,这两年你成熟起来了。他当然是在褒奖我的业绩,虽然我离他的期望还有太长的距离,但毕竟,我的经营确也在朝着更强更大的方向前进着。可我听到他的话,还是立即低下头避开了他的对视,我觉得他嘴中的“成熟起来”对应了我脸上的光华渐逝。我没法阻止自己越来越陷于庸俗化,我喜欢观察街上女人的容貌,极少放过有可能会观察到同龄女人的机会,但观察越多比较越多,越觉得自己像是秋风中第一棵黄了叶子的树。
第一棵?想得美!蔡玲玲在电话里骂我,杜芮啊杜芮,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张脸就是成老核桃了,你心里还是骄傲!你就是老也要老得引人注目,老得鹤立鸡群,你那臭脾气一点不见改啊,万绿丛中一树黄,哟嗬,你给自己设计得多高贵,多脱俗,你当你脸上的褶子是金灿灿的银杏叶啊?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蔡玲玲,别人修辞上的一点错误,她就这么得理不让人。都快奔四十的人了,还是过去的那副年少轻狂样。这么看来,或许,真如她所说,我们大家的脾性都一点没见改?——但这是不可能的,镜子里的我绝对是一张蔡玲玲再不会感到熟识的脸,这是被七年零七个月的失眠所锻造的脸。一个人,连面目都全非了,还怎么能保持让心性脾气不受磨蚀?
但蔡玲玲却年轻得很。QQ空间里,微信上,时常有她晒出来的最新靓照。时间是把杀猪刀,刀刀都落在了别人身上,她却还是上回见面时月白风清的样子。她总是打扮得令人眼花缭乱,好像在开时装发布会。有时,她还穿短裤,箍得很紧的那种。我便给老公看,你瞧蔡玲玲多漂亮!我老公往往只是淡淡瞥一眼我的手机便收回目光。我盯着他问,是不是还和过去一样漂亮?是不是比过去更漂亮了?他说,连照片你也信啊?你没听人说韩国的整形,泰国的整性,都比不上中国的美图秀秀?
虽然我老公很聪明地回避了我问话中单刀直入的锋芒,虽然我认为他的口气有点故作的漫不经心,但平心而论,我确实没从他的眼睛里找到飘忽、躲闪之类难言的东西。那么,蔡玲玲的漂亮,或者说蔡玲玲照片上的漂亮,真的就像他所表现出来的,看两眼都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