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我七年零七个月的失眠之前,我老公经历过迄今为止平生唯一的一次失眠。这么长日子来,我们从没有谈论过那次失眠。是的,提都没提起过。也许,他早就忘了它。也许,他不愿承认它,然后,慢慢就成了他根本就不会认为经历过它。但我是知道的,知道它一直在那儿。起初,它就像一颗黑头长在皮肤里,日复一日,它变大,变硬,凸出在光滑之上,成为一颗恶痣。它是一种不明事物的果,但毋庸置疑,是我七年零七个月的因。
我老公不知道,他确曾走过的那个夜晚,一直扎在我胸口的某个地方,滋长着不可替代的重量。蔡玲玲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所遭遇的所有黑暗的源头,原是那绝无仅有的失眠掘出的。
不过,说良心话,关于这点,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是模棱两可的,或者说,羞于坚信。我一边耿耿着,一边怀疑着,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夜晚,一场空前绝后的失眠,它制造了七年零七个月的前赴后继,这也太夸张了吧,太矫情了吧?
你该怀一次孕了,蔡玲玲说。她的口气就像是说,你该逛一次街了。这是典型的蔡氏话语风格:无关紧要处大呼小叫,咋咋呼呼,推拉迎拒的玩闹她永远有兴趣整得风生水起,一旦声音低下来,口气淡下来,活色生香的感叹句变成了清汤寡水的陈述句,就说明她开始说正事了,开始举重若轻了。你再不考虑要孩子,会遗恨终生的。你的失眠,你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我说,可你知道,我不是不想要,是怕又出现那个孕酮的问题。
蔡玲玲还是淡淡的,怎么会?那是以前的毛病,不会再犯了。我说过,上次不算,那只是排毒。
我觉得我还是愿意听到蔡玲玲的声音,愿意把自己不肯轻易示人的麻烦说给她听。说到底,我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像闺蜜的人。我脱离学校告别青春实在太早了,一切可能的友谊都来不及在我的生活里展开。只有蔡玲玲,只有她,不远不近地陪着我,证明着我也曾有过的,终究失去的。在整整不见面的七年零七个月里,唯有她的电话和短信,在反复地确认着我的失眠,并且告诫我失眠是不行的。
所以,在又一个绝望的清晨,我望着窗外花园里被昨夜的雨水浇得油绿厚实的绿和零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时,我渴望听到蔡玲玲的声音。并不是什么触景生情的东西使我怀念起她,不是这样的,我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学识都决定了我不可能成为那种有文艺情结的女人。促使我打电话给蔡玲玲的完全是与她无关的愤怒。是的,愤怒,由自身的绝望转化成的对他人的愤怒,虽然无来由却更接近愤怒本身。那一刻,我敢打赌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要杀死我老公的念头。
当然,我老公是无辜的。当我望着窗外愣愣出神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他九点上班,八点起床。他起床永远得靠闹铃叫醒。十年夫妻了,关于这点,我早就没有什么可说了。问题是,今天早上,闹铃响过三下之后,我老公从铺天盖地的呼噜声中翻起身,翻起身后他没有忙着穿衣服找鞋子,却先对我表示了关心。你今天气色不错,看样子昨晚睡得好。他说。我转身看他的脸,我想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为什么说我今天气色不错。他的睡眼惺忪莫非能从我的背影看出气色?但他接着又说,我早说过了,你心胸放宽广一点,就能睡得很好嘛,哪有睡不着觉的道理!
我的火一下子起来了,愤怒噼噼啪啪按压不住。一个八点钟起床还要靠闹铃叫醒的中年人,他有什么资格对人讲睡着睡不着的道理?一个刚刚经历了又一个不眠之夜的人,凭什么站在床前接受酣睡一夜者假借关心实施的教训?
我把那隔了一阵又嘀嘀作响的手机狠狠地砸到了床头柜上。
蔡玲玲说,人家能睡你不能睡,羡慕嫉妒恨没用的。关键是要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忙起来了,你定下来了,就好了。
七年零七个月前,在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时,蔡玲玲也是这样说的。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意儿,你总算定下来了。她抚着我的肚子,虽然那里平滑如初,看不出什么喜人的凸起,但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家长似的宽慰。
莫非,从一开始,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认定我是没有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