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欢天喜地。但我的妊娠反应骤然而至,其来势凶猛完全超过了一般人的承受能力。我几乎吃不进任何一口食物了,吃一口吐三口。我老公开始怕起来,他怕我饿死,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光靠打营养点滴怎么能行啊?在乡下,女人害喜的事多了去了,像你这样的可从来闻所未闻!怕得紧了,他一脸苦相地提议,要不,这胎咱就先不要了?我扫他一眼,驳都懒得驳一句,就又睡过去。睡意就挂在我的眼帘上,无始无终。后来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两个月的嗜睡,我难以置信那样的事确曾发生在我身上。也许,一个人一生吃多少睡多少,都是有限额有定数的?
可我老公的睡眠,为什么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宇宙?
我只睡不吃的孕情引起了我老公的高度重视和极大的焦虑,但晚上头一放到枕头上,他照常睡着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就像冲锋号,潜伏在我身上的瞌睡虫只要一听到这一声召唤,即刻千军万马奔腾而出,第一时间就全线占据了夜晚的高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七年零七个月前,他的呼噜声不是扰我至死的噪音,不是置我们于冰火两端的墙和沟,而是冲锋号,是催眠曲,我夜夜与此水乳交融,再睁开眼是因为被他的起床闹铃叫醒。
孕检一切正常。只要让我不吃东西,我自我感觉也一切正常。可一个人怎么能长久的不吃东西呢?尤其是怀孕妇女。我老公觉得他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责,但偏巧正是春耕时节,我乡下婆婆分不出身来照料我,于是他几番提议,杜芮,能不能请你表姐来陪你几天?就算我求她了,行吗?
蔡玲玲很快就来了。其实她很忙,又那么远,但她一直觉得,对我,她是有责任的。时至今日,我都没法使她消除这种错误的负重。
蔡玲玲活脱脱是贾府里的王熙凤,人未登场笑语先响。她这是第一次见我老公,但嘴一张熟络得就像一口锅里吃了多少年。不到两小时,她已经指使我老公跑了四五趟超市。五花八门的孕期用品,被她讲得天花乱坠,缺一不可。她忽而坐下忽而又站起,不停地交代这事那事。她统领全盘的姿势使我意识到原来怀孕是这么宏大系统的工程,而自己多日来只一味贪睡的态度是何等草率疏忽。我想我老公定是深有同感。他擦着汗点着头,屁颠颠地跟在她后面。蔡玲玲的亲临指导,仿若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事情就是那样的凑兴,当天晚上,她熬的一碗小米粥,居然被我轻松地喝下去了。那一刻,我老公看蔡玲玲的表情就像在膜拜一位女神。第二天早餐,我又顺利地尝了三样她凉拌的小菜,并且就着馒头,喝了一小碗鱼头豆腐汤。由此,我中断了一个多月的吃饭大业得以重新开场。蔡玲玲敲着筷子,得意地大喊,什么意思呀,什么意思呀!谁说杜芮粒米不沾,这不明摆着要把我骗来给你们做厨娘!我老公急得都结巴了,不是,表姐,真的不是骗你!我也变着花样给她做来着,可她,她一口都吃不成,她确实不能吃。你是大老板,哪敢让你做厨娘!以后,你教,我做。
蔡玲玲大笑,你倒想得美,想把我盖世无双的蔡门厨艺学了去?小子,不用了,吃几天现成饭吧!
她说话还是那么大声,还是那么喜欢笑,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她走到哪间屋,就好像那间屋哗的一下子拉开了沉甸甸的窗帘,好太阳争先恐后地扑进来,闹哄哄挤成了一堆。
我老公上班去了,我和蔡玲玲斜在阳台的摇椅上。其实,我照顾不了你几天,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她说。她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我说,我知道。她又说,你老公待你挺细心,是个顾家的男人。我说,我知道。
虽然我早已深谙蔡玲玲动静相宜的话语风格,但我们不见面好几个年头了,当她的声音低下来、轻下来时,我感到不习惯。我宁愿她一直置身在笑语喧哗中。或者说,我更愿意自己一直藏在她恣意挥洒的有口无心中。当她安静下来,当她的目光近似柔情地落在我身上,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说实话,我不习惯自己这样。
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意儿,你总算定下来了。蔡玲玲说。隔着一件薄绒衣,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肚子。虽然那里平滑如初,并不见什么喜人的凸起,但她的双眼浮上家长似的宽慰。
我不再哼哼哈哈地接她的话,我闭上眼,想把自己送进召之即来的睡眠中。但我闭上眼,鼻子却酸得更厉害了。蔡玲玲的脸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她眯着眼笑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我妈。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使自己不那样想,但满心满脑却只是那样想:为什么这轻柔之手,不是我妈?
本来可以的,完全可以的,如果还活着,我妈不过五十七岁。
记得小时候,我常常臭美地照镜子,一边照一边问妈妈,我和玲玲姐哪个漂亮?妈妈通常都回答,肯定是我的宝贝女儿漂亮了。我不信,缠着妈妈问,我怎么觉得玲玲姐更漂亮?人家都说她像你一样漂亮,为什么我不像你呀?
那时候,我妈的内心里或许有过犹豫,难过,还有一丝丝的慌乱?但应付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会成为我妈那样能干女人的棘手之事。她说,瞎说!当然是你更像妈妈了。你玲玲姐那眉眼哪是像我,那是像她自己的妈!妈妈和姨妈是双胞胎,这你总该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