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姨妈是双胞胎,双胞胎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她俩不一样,姨妈没妈妈漂亮。所以,我坚持认为蔡玲玲是非常漂亮的,而且她的漂亮是像了我妈,而不是她自己的妈。至于我,许是赶了我爸的长相了吧?我见过他的相片,也不赖的。我妈说我才几个月,他就死了。我们是天生的单亲家庭,我跟我妈姓。我妈说,芮芮,你对姨妈有偏见,她怎么就不漂亮了!我十岁开始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结论是,要说有偏见,也是彼此都有偏见。姨妈对我的笑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有点冷,有点假,就是那样。总之,我感觉她不喜欢我,我几乎没感受过姨妈的贴心贴肺,尽管她在妈妈面前心肝宝贝地叫我。一个不疼爱小孩的女人,小孩怎么会认为她是漂亮的呢?
当然,后来,在我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之后,我觉得姨妈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她的漂亮女儿蔡玲玲对我坚持到底的血浓于水反倒使我诧异一样。
那一年,我问过蔡玲玲,你知道我不是你的亲表妹吗?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蔡玲玲说,从小就知道,我比你大五岁多呢。那时候我已经七岁,记事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对我好?蔡玲玲反问我,为什么不对你好?是不是亲表妹很重要吗?
她当然可以这样潇洒,这样凛然,那枚泰山压顶的锥子不是钉在她胸口的。她不会懂得这世界突然抛给我的黑暗和掠夺。我在十七岁,重新成为弃儿。一个人在十七岁成为弃儿和一个弃儿长大到了十七岁,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判断这二者的区别,并不需要亲历我曾体验的失去,具备常识性的人之常情就够了。
但我妈恰恰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多年来,我始终没有走出十七岁那年致命的自责:我是害死我妈的凶手——但事实上,她死于自己的错误。她之所以被那样低级的错误绊了手脚,完全是因为自信。多少年来她习惯于大事小事一个人拿主意。她不愿意去想,同样一件事情的处理,别人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方法。她心思聪慧,却因为太过轰轰烈烈而沦于粗线条。在我的教育问题上,她过分地相信励志故事,相信前车之鉴的作用,但丝毫没有预料到痛说家史会直接导致我在悲伤之后的极端叛逆。
现在看来,那年的我只是和太多孩子一样,被青涩的初恋撞了一下腰而已,根本用不着我妈那样地重拳出击,力挽狂澜。甚或,那根本算不上初恋,不过是一次懵懂的青春冲动罢了。那是个夏天,我跟着同学去看了一场音乐节的演出,混在一大群奇形怪状的人中间莫名地兴奋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在一棵大树下,一个斜挎着木吉他的小子吻了我。他说人潮人海中他一眼就发现了我,喜欢上了我。他说他会永远爱我。他的声音和暮色一样令人沉醉。但那个黄昏后,他永远地消失了。我不甘心我的初吻事件就这样潦草地结束,我开始找他。我逃学,背着书包去一切我认为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去找他。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我妈发现了我的秘密,她绝对不能接受我为了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流浪歌手荒废功课,耽误即将到来的高考。但我还是一日日地消沉下去,其情状颇似恋爱受到了重创的样子。我要经历以后的许多事才能知道,其实自己从头到尾仅仅只是不甘心而已。我妈急了,为了不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咬咬牙决定以身说法,以她自己的成长教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我悬崖勒马。她说,她在比我大一岁的年纪,在马上临近高考的时候,晴天霹雳般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告知这个消息两天后,隔壁班的那个男孩不辞而别转学走了,从此没再露面。她在双胞胎妹妹的陪伴下,去了郊区的一家医院做了人流手术。怕父母疑心,血流不止虚弱至极的她一天都没敢卧床休息,上学,做家务,熬夜复习,该怎样就怎样。高考最后一门课,她交了卷走出考场就一头栽倒了。虽然拼尽全力,但理想的大学还是以几分之差,与她失之交臂。本来,她是有希望成为全校的文科状元的。高中三年,她一直是老师最看好的尖子生。
我得承认我妈的遭遇确实有点“残酷的青春”的意味,但尽管如此,我生活在满世界广告着“不小心怀孕了怎么办”的时代,所以对此并不感到十分的惊世骇俗,我妈想要达到的警诫挽救的目的,在我身上并未立竿见影地实现。我甚至在她涕泪齐下时让思路拐到了另一个极不应该的方向,我遗憾地想,要是我妈那时候也普及绿色无痛人流,她就不会遭那么大罪了。
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宁愿把我的脑袋一百次一千地次撞破在墙上,也想不到,我妈接下来的故事竟然会是这样的:她参加工作后,与一名追求她的大学同学结婚,生活美满。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整整六年后,医院下了最后的结论,她的子宫被十八岁的那次人流毁掉了,她此生不能再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