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从师报道组回到步兵四一八团时,已经是第三年兵了。回想当初当兵时还曾雄心勃勃,心里萌发过有一天当上军官屁股后面跟着一溜儿兵的野心,可三年来干也干了,苦也吃了,所谓的才华也显山露水的展示过了,但是,却处处受到挫折,军装上的口袋没有增加,坎坷不平的脸上倒是多了许多沟沟岔岔,下巴上也旺盛地冒出了一片胡茬子,然而兵还是个兵。昔日的辉煌梦想早已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飘散。
从发白的军装上,我已看到了复员告别军旅的日子不远了。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大西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那雪为粉状,在寒风中如虫子般的飞舞,使雄浑苍莽的黄土荒塬一下变得模糊起来。我坐在团部政治处的值班室里,缩着脖子等着分配,望着窗外灰白寒冷的景象,心里一片空荡和潦乱。团部设在塬上的沟壑里,沿着沟壁是一排排用砖和土砌成的窑洞式建筑,墙上刷了一层石灰,在冬天光秃秃裸露的塬上,显得十分的醒目和苍白。
门开了,宣传股长王开走进来,他小个,瘦脸,尖尖的鼻子上戴副黑边眼镜,斯文而有些神秘。可是嘴却有些大,一笑脸上两括号,说话一口河南腔,声音就像豫剧的道白,抑扬顿挫很有乐感。
股长先向我笑出两括号,然后朝我脚下歪着的简单行李斜了一眼,抖了抖手上的一张纸——那是我当兵三年的简历,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唔,不错啊,当了三年兵干了不少行当,宣传队,国防施工,师新闻报道组,最高职务副班长,混得不错啊。”
我低下头不吭声,任他挖苦。
“这次想干哪一行?”股长的语气故意一挑。
我还是不吭声,让他嘲笑够。
“是想留在团机关,还是回连队?”他的目光在我头上晃动。“无所谓。”我说。我抬起头来把目光顶在他的鼻子上。
股长下意识地用手扶了一下黑边眼镜,又笑出两括号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性格啊,我要把你留在团机关愿不愿意?”
“干什么?”我问。我再也不想搞宣传和报道什么的了。
“放电影,怎么样?这可是个技术活,好多兵打破头都想钻进来啊。”股长用一种诱惑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了想,站了起来,“行,我坚决服从命令。”我想,反正服役期也满了,再干一年,学个技术复员回家,以后也好混口饭吃。
股长高兴地笑了,说:“你小子很聪明,也很狡猾。不过,咱们事先把话说明白,你要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一个星期要学会放电影,三个月内拿到合格证书,要不然你就给我开路。”他的话里好像埋伏着什么目的。
我咽了一下嗓子,说:“好吧。”
股长又指着我的头发和下巴上的胡子说:“另外,你赶快把这些地方收拾了,作为军人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是。”我的脸一下红了。
接着,股长王开就给电影组打了个电话,要他们马上来人接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里宣传科事先给他打了电话,介绍了我的情况,要他一定把我安排好。他以前也是从师政治部下来的,知道我有点“多才多艺”的小名气,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自由散漫不大好管,但上面打了招呼,他当然不能马虎了。在他的权力之下能安排兵的地方只有电影组,于是股长王开就把我安排在了电影组。
就这样,我这个服役期满的三年兵,又当上了放映员……
来接我的兵一个叫安红军,一个叫范小杰。安红军跟我是同年兵,看上去很老练,有些清高,见面时只是礼节性地跟我握了握手,不冷不热地说了声“欢迎”,就叫范小杰替我拿上行李,自己却先走出政治处值班室,把我们甩在屁股后面。范小杰是当年的新兵,家在河南郑州市。小伙子性格活泼,见面就熟,一口一个老同志,叫得我怪不好意思。我说你在电影组时间比我长,你才是老同志呢,希望以后要多多关照。范小杰高兴地揉着鼻子说,关照不敢说,但要我跑个腿干个活儿什么的,老同志吭一声就行了。
说到这里,安红军回过头来瞥了范小杰一眼,范小杰立即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缩了脖子露出一种恭敬从命又讨好卑微的一笑。
我心想,安红军挺牛气的呢。
安红军背着手走在前面。
范小杰小声跟我说,安红军的父亲是高于,在甘肃省委工作,经常有印着甘肃省委大红字样的公用信封寄到政治处,连股长主任和团里的首长们都对他客客气气敬几分,更不用说兵们了。听说电影组长不久就要调到政治处当干事,以后就由安红军负责电影组工作。电影组长属于干部,可以从排职一直干到正连级。安红军是老放映员了,因此安红军提干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个迟早问题。现在兵们中已经有暗地里“组长组长”的喊他了,他开始还谦虚一下,后来就觉得理所当然,听之任之了。
怪不得。我看了一眼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安红军。
我们穿过团首长办公的“漏斗小院”,来到沟壁下的一个地道前。范小杰说,这条地道原来是备战用的,它是一条捷径,穿出去就是团后勤的沟,离电影组住的礼堂不远。以后到机关来办事要经常走这条地道的。
黑洞洞的地道里没有灯,只能看到远远的出口外有一线光亮。安红军钻了进去。我犹豫了一下没动。范小杰说你跟在我后面,要直走,不然会碰到洞壁上,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就可以看到路了。我听到前面的安红军鼻子里发出了两声笑,笑声在黑洞里夸张地嗡嗡回响。我一咬牙,一头钻进了地道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对光敏感,对黑暗的适应能力差,所以一直到走完这条地道,我的眼睛也没有适应过来。我只好听着前面的脚步声,用手摸着洞壁,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好几次头碰到了坚硬的洞壁上,碰得眼睛直冒金星,我咬着牙没吭一声。
从地道里出来,眼前豁然一亮,有一种从坟墓中钻出来的感觉。我的头上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范小杰惊叫起来,说:“怎么没听见你喊一声。”我淡淡一笑说:“这算不了什么。”安红军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自个往前走了。
团后勤的沟里有汽车队修理所、军械服装仓库、军人服务社等等,还有一座红砖砌的大礼堂,电影组就在那里面。兵来兵往的热闹多啦。范小杰给我指吃饭的地方,说电影组的兵都在后勤机关灶上搭伙,后勤机关的伙食不错,油水多,沾他们的光。又指着沟口的一片平房说,那是家属区,团里干部的随军家属都住在那儿,有的在军人服务社上班,有的在塬下的镇上工厂或学校工作。翻过沟再往前走二三里,就是团卫生队,那里有许多女兵,有医生护士还有卫生员,那些女兵是很爱看电影的,一到星期六就打电话来问演什么电影,声音甜甜的。
范小杰说着就嘻嘻地笑了。
安红军回过头来,喊了一声,你们快点!
我们赶紧加快了步子。
电影组长吴水生在礼堂门口等着我,他长得很英俊,眼睛亮亮的很有神,一张脸微笑着,给人一种亲切和蔼的感觉。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笑着说:“欢迎啊,我们这里又多了一个秀才。”又说,“好好学,放电影是个好工作。”我点点头。
这时从卫生队的方向跑来一个女兵,丰满的身材,秀气的脸庞,一双黑亮的眼睛,一头齐耳的短发,显得又漂亮又精神。她老远就挥着手喊电影组长,看样子是要跟他到什么地方去。电影组长一看见那女兵,眼睛一下就变成了弯豆角,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失陪了。”说着交代安红军和范小杰帮我收拾好住处,晚上通知后勤炊事班加两个菜,表示一下欢迎。然后就朝站在礼堂前面操场上的女兵兴奋地跑去了。
我问范小杰那漂亮的女兵是谁?
范小杰说:“她是团长的女儿,叫沈雅丽,是组长的女朋友。”
我笑道:“组长艳福不浅啊。”
安红军“咚”地一声踢了门一脚,闷头独自走了进去。
我感到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