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我去军人服务社理了发,刮干净了胡子。然后,组长吴水生就让安红军开始教我如何放电影,主要是学具体操作,上午他要到政治处去开会。组长一走,安红军就把我和范小杰叫到了放映室。
放映室在礼堂的楼上,里面放着放映机发电机和大大小小的材料箱工具箱,还有横幅标语灯笼,以及文艺演出的锣鼓乐器什么的堆放在一角,整个就像一个堆满了货物的仓库。放映室左侧是放映员的宿合,临窗的地方是安红军的地盘,靠里是我和范小杰的小天地,两个铺位相对着。右侧是广播室,广播室旁边就是楼梯口了。而组长吴水生住在一楼的一间小屋里,单独一人住一间屋子是只有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
我们的礼堂是很简陋的,楼梯用木板搭成,走在上面发出很响的声音,而且扶手已经断了一截,潜伏着一定的危险。所以,一般情况下首长和机关的干部是不会上楼来的,有事大都是在楼下找组长,看看电影海报,在大厅打打乒乓球什么的,就算是关怀过我们了。
安红军叫范小杰把电影机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件一件的架好,告诉我,我们使用的电影机叫130一放映机,也叫“皮包机”,意思是提起来就可以走,适合部队野战放映。不像电影院里的座机,只能在室内放映。当然刮风下雨落雪天,我们也在礼堂里放,但除此之外大都把银幕挂在礼堂外的大操场上,而且还要到各营驻地的沟里去巡回放映,也是露天场子。
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而且看的电影不少,但对于放电影却是一窍不通,因此感到很新鲜。
安红军俨然一副老师的派头,平板着黑脸,拿腔拿调地给我介绍放电影的“几大块”构造——三脚架、主机、扩音机、银幕、喇叭……他只讲一遍,决不重复。我一边认真地看着一边仔细地听着一边不停记着,就像一个刚进学堂的胆怯的小学生。虽然是同年兵,但安红军在我面前有意显得比我高一筷子,而且露出一副高干子弟的盛气凌人的样子。
安红军问我:“你上过高中吗?”
我说:“上过。”
“这么说你学过物理啦?”
“学过,但基本都忘光了。”
安红军皱起眉头:“放电影不懂物理怎么行,它涉及到光学声学和电学。对了,你安过灯泡没有?”
我老实地说:“没有。”
安红军终于发了脾气:“你连一点电的知识都没有,你来干什么?”
我一下愣住了。他在伤我的自尊心,有意挑我的刺儿。我发现,我一来到电影组他就对我不感冒,好像我要跟他争什么东西似的。真是莫明其妙!但我压住了火,说:“你的意思是我不适合放电影?”
安红军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人应该有自知之明,有些活儿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这么说你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会放电影了?”
范小杰捂着嘴吃吃地笑了。
安红军脸一下就红了,朝范小杰吼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虽然我从娘肚子里出来不会放电影,但至少我比你们早几年吃这碗饭。”
范小杰立马不吭声了。
我换了个口气说:“老安,你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咱们都是当兵的何必呢。我来学放电影是领导的安排,我个人的目的嘛也是为了学个技术,复员回去好有个工作。再说股长跟我有个约定,一个星期学会放电影,三个月考到合格放映员证书,如果我做不到就让我马上开路。我总得试一试吧?你放心,我虽然基础差,但一定虚心向你学习。”
安红军表情好了一些,说:“好吧,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就看你自己的了。”
安红军教我练习的第一个科目是装片,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简单的。
安红军先给我做了一遍装片的示范,说装片的关键,一是要准确,二是要速度快,必须在一分钟内完成,否则就会影响放映,停机三分钟就算事故。安红军示范完就把片子从机器上取了下来。我照着他的样子开始装片,片道里曲里拐弯,又是齿轮滑轮什么的,位置又狭小,要把长长的电影胶片准确无误地装进里面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时我才感到我的手是那么的笨拙,一点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片子装完,一看差点没把自己吓一跳,整个放映机里就像塞了猪肠子,一圈一圈的嘟噜着。一直看着手表的安红军说,整整用了十分钟时间。十分钟观众早就吹口哨骂娘了。寒冷的冬天,我的脸上居然冒出了一层热汗。
“这碗饭不好吃吧?”安红军嘴角露出一种嘲讽的笑。
安红军叫范小杰看着我继续练,自己却背着手回卧室去了。
练了一上午,我还是没有多少长进。范小杰笑笑说:“比先前快了两分钟。”我说:“这个水平啥时候才学会放电影呀?”范小杰说:“别着急嘛,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第一次练习装片用了足足半个小时呢。”我说:“咱俩不一样,你是新兵,我是老兵,老兵不能落在新兵后面,再说,我是判了‘有期徒刑’的哩。范小杰露出牙齿笑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满脑子里还在想着装片子的事。下午又练习了一下午。
晚上,我身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雪没有下成气候,只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粉。窗外一片漆黑,寒风在塬上呜呜地徘徊,将地上的雪粉卷起来,拍打在礼堂的门窗和玻璃上,发出唰唰的声音。我在想,如果一个简单的装片都学不会,看样子的确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子。又一想,干嘛要认输呢,这才是第一天啊,离股长的期限还有六天哩。我的耳边响起一句古话,叫做笨鸟先飞。于是,我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进了放映室。身后被窝里的安红军和范小杰睡得正香,呼噜声此起彼伏。
北国的冬夜真冷啊。我站在放映机跟前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才稳住神,当手接触到机器上的金属,就像冻在了冰块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把电影组的一只小闹钟放在了放映机旁边,对着时间开始一次次装片练习。不一会,手就冻僵了,放在嘴边哈哈热气,又接着装。装着装着,一不小心,手指被锋利的齿轮划破了,鲜红的血顿时就流了出来。我赶紧撕了片纸缠在手指上,一会儿血就凝固了。
我咬着牙,继续练习。
小闹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就像一个老人在一步一步的艰难爬行。
我的手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