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开学第一天,冯煦就发现林素那双东方女人特有的丹凤吊梢眼,竟变成了双眼皮大眼睛,他带着略微夸张的表情惊叹道,咦!一个假期不见,变成大美女啦!
林素怔了怔,冷冷一笑,什么意思?
林素的神经正处于高度敏感期,说话有些冲,因为这个假期,她的丈夫张西凯正和她闹离婚。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周前,张西凯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拖着拉杆箱,搬出了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家,和林素分居了。
冯煦似不知情,在林素脸上细细端详了一番,点了点胖大的脑袋,追加了一句,嗯,是眼睛变大了。
林素不由得伸手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预备铃恰在此时响起,冯煦抱起一堆中外名酒的空瓶冲向走廊。那壮硕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瞬间,她听到他急匆匆地说,等我下课!
办公室内只剩下林素一人,她拉开抽屉,拿出一面小圆镜,迅速看了一眼。镜中是一张白得有些呆气的鹅蛋脸,眼皮略微红肿,却是实打实的双眼皮,眼睛倒是显得大了,只不过,并不是常态,看起来假。
林素的眼睛,原本是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单眼皮,黑眼仁,眼梢微微斜吊,比较古典。因眉毛与眼睛之间距离颇大,配上她并不高耸的鼻子和过于小的嘴,虽是清爽简洁,但缺了立体感,她表情又不丰富,就不能算是美女了。林素生得不抢眼,江南小镇出身的居家女子,不似城里女孩那样娇养,从小受的是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传统教育,没有太多蛊惑男人的魅力,却是男人最愿意娶回家相夫教子的类型。
然而,如林素这样的贤妻良母,居然也面临离婚,这就让人想不通了。林素的父母一致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插足了女儿原本和睦的家庭。虽然张西凯从头至尾没有承认过,但据林素的妹妹林洁回忆,她曾经和朋友一起去泡吧,巧遇过张西凯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他们看起来比较亲密。林洁说,姐,那种女人,怎么能和你这个艺术教育工作者比?就是年轻一点儿,可年轻有什么用?总归要老的,我看张西凯是昏了头。
对于妹妹的好意,林素并不领情,那女人自然有她的优点,张西凯又不是傻瓜。
林素宁愿相信那个女人是美丽而强大的,那样她反倒觉得,即便输,也输得体面一些。被一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女人打败,那是很丢脸的。此时的林素,完全是一个倔强的战败者,好像唯其承认敌人的强大,才能证明她亦不算弱者。正是基于此种心态,张西凯提出离婚时,她甚至都没有为保全即将破碎的婚姻而决一死战,她只是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策略,把张西凯撂在了一边。并不是她自认为没有能力战胜对方,要知道,不战而退是热爱和平者的姿态,至少在一场没有正面交锋的战争中,人们没有资格论断究竟谁更强大,输掉的一方只是不恋战。
然而,究竟是不恋战,还是不敢战?林素没有去细想这个问题。问题的关键是,林素的确是一个受害者,是张西凯要离婚,她即将被抛弃,或者说她已经被抛弃。一个真正的被抛弃者,最不愿意承认的恰是自己的被抛弃。
林洁比林素小五岁,性格泼辣。姐,别把张西凯想得那么纯洁,什么优点缺点,男人就是图新鲜。
林素心头的沮丧稍稍减弱,好像林洁这么一说,就证明了张西凯只不过是犯了一次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病,倒霉的并非她一个人,便幽幽地说,我知道男人的德性。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那就让他去感受一下吧。要是那个女人真稀罕他,我就成全他们。说“成全他们”的时候,林素的眼睛里射出两朵灼亮的光芒,像一个正发着高烧的人,浑身散发着腾腾的热量。仿佛她是为着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美事而骄傲,骄傲得近乎亢奋。
在这场离婚事件中,亲人们一边倒地替林素抱不平,然而,同情医治不了林素心里的创伤,甚至连安慰的效果都达不到。林素终究是输了第一回合,以旁人的说法来概括这件事,那就是:张西凯外面有女人了,张西凯要抛弃林素。
林素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进行了整整两个月,结果是,张西凯离家出走,搬出去住了。他是这么对林素说的,其实,你是个好女人,可是,我……我实在受不了你的眼睛!和你结婚七年多,我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你那双眼睛,总是监视人,再这样下去,我要得忧郁症了……
张西凯说得很认真,不是调侃的口吻,也不像一个急于离婚的男人在为自己找借口,他甚至带着扼腕痛惜的表情,好像离婚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举。林素嘴角一撇,竟笑了笑,是吗?原来你在外面找女人,也是我的眼睛给逼的,真对不起你了。
这是张西凯提出离婚后,林素首次出言反诘。她从未当面举证过男人出轨的例子,那样做,有失自己的水准。当然,她也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来讨伐张西凯,更没有去追究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自尊心逼迫她必须对第三者“不屑一顾”。
然而,张西凯的离婚理由竟这么有创意,实在令林素意想不到。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有如此威力,竟可以承担起男人出轨的责任。林素不禁产生了些许疑惑,是不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确太低估了自己的眼睛?或者,她始终没有充分利用过自己这双其实有着巨大潜能的眼睛?
张西凯留下一纸离婚协议,去追寻一双不会令他得忧郁症的眼睛了。林素知道,这是正式离婚的最后一段前奏,如果她继续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她将真的成全了他。可她从来没有学过怎样用“暴力抵抗”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或者挽回什么,张西凯拖着拉杆箱跨出家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已然陷入了绝境。
林素躲在家里,一个星期没有出门,幸好是暑假期间,不用去艺校上班,可以尽情地闭门独哀,为不幸的遭遇失眠、痛哭、骂人、绝食,乃至神经质地翻箱倒柜寻找所有可以证明张西凯出轨的有关证据。
这一个星期,林素的眼睛在泪水的反复洗涤下,产生了些微的视觉障碍,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直到第七天早上,翻天的热浪把她逼醒,睁眼时,她感觉眼皮很厚很重,好像裹着一层随时都有可能脱落下来的蛇蜕。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涩而微痒,并无眼泪涌出,大约这一个星期,她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现在必须出门晾晒一下了。
林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照过镜子,此刻对镜梳妆,竟恍若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镜子里呈虚像状态的家具、摆设、墙上挂的照片,与身后的真实图景如出一辙,然而一伸手,却是冰凉的平板一块,她心里霎时又有酸痛感涌出。手机恰在此时有短信提示,打开看,是冯煦发来的一则笑话:丈夫问妻子,为什么上帝把女人造得那么美丽却又那么愚蠢?妻子回答,上帝把我们造得美丽,你们才会爱我们;把我们造得愚蠢,我们才会爱你们。
林素咧了咧嘴角,脸上开出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眼睛里的热流回溯。她给冯煦回了短信,就一个字:哈。
冯煦的第二个短信很快来了,也竭尽简单:祝你快乐!
林素眼睛里好不容易收回的热流,再一次涌上来。她没有再回短信,合上手机,开始整理一个星期未曾打扫过的容颜。打开热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再往脸上涂防晒霜。林素的手势有些过于激烈,面皮在手掌的揉搓下不断地变形,仿佛要让防晒霜完全渗透进肌肤,就可以让她换一张脸,洗心革面一样。
林素用了足足三分钟才涂完防晒霜,然后抬头,便惊异地发现,镜中的女人有些不一样——白皙的肤色变成了小麦黄,两腮深陷,原本平坦的面孔忽然呈现出山高水低之感,最奇怪的是,那双三十五年如一日的丹凤吊梢眼不见了,竟变成了一对双眼皮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