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是从小被人夸大的孩子,亲朋邻里都夸她懂事,夸她学习自觉用功,夸她手风琴拉得好,只是极少有人夸她漂亮。虽然有时候人们会夸她的眼睛长得好,但这并不能说明她的眼睛真的有多美,因为夸她的人都是至亲熟人,识得其好,是因了解其人。
林素吊着一双丹凤眼,做着一个乖女孩,也有偶尔变成双眼皮大眼睛的时候,比如某一天早晨醒来,发现眼皮内隐隐多出一条线,那就表示今日她要生病了。果然,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她的体温就节节攀升,也不是什么大病,去医院报到一下,打个针吃个药,买些水果零食,花点儿钱就好了,微恙而已。
少女时代的林素,常常渴望生病,不仅是因为生病可以让她享受水果零食、请假不上学、父母的宠爱等平时享受不到的优待,更重要的是,生病可以让她变成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健康时的林素,因为健康,白皙的脸庞格外圆润,本就是单眼皮的眼睛也格外细小,看起来这孩子只是长得干净——有些木然的干净。病时的她反倒显得精力充沛,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还喜欢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镜中的女孩面色是淡黄的,眼睛变大了,瞳仁里闪着两团亮亮的火焰,因为体温高,颧骨处顶着两朵红晕,双颊却微微凹陷,缺乏经历的脸上平添了一些来历不明的憔悴,显出几分病态的娇美。少女林素便会找出丝巾、头绳、发箍之类的小饰件,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番,仿佛病中的女孩恰是登上了一个陌生而新鲜的舞台,她所扮演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这状态令她好奇而兴奋。
然而,长大后林素的这个特点就消失了,哪怕是高烧到40度,依然是一双丹凤吊梢眼,安安静静地镶嵌在平坦的脸上。对此,林素的母亲有经验,她说,小孩一生病,眼睛就会变,因为小孩命根子还没扎牢。眼睛不变了,那就是扎根了、成人了,好比蝌蚪长成癞蛤蟆,就把尾巴给长没了。
如果说双眼皮是林素的病,那么粗粗算来,她已经有15年没有犯过病了。按母亲的说法是,15年前她就从蝌蚪长成了癞蛤蟆。可现在双眼皮复又出现,对镜自照,她发现果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生病的状态,眼睛灼亮,浑身发烫,精力充沛,情绪亢奋。她近乎自虐地想,大概闹离婚就是生一场病,因为闹离婚,她变得漂亮了。可是离婚终究不是发个烧,三五天就好,她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可能凶多吉少。
林素略微收拾了一下妆容,换了一身天蓝色的斜格连衣裙,出了门。今天是艺校的教师报到日,八月底的太阳依然毒辣,她没有打阳伞,天蓝色连衣裙让她像春天一样明媚。然而,她的表情却迟疑,似一只蛰伏的虫子,想从隆冬里走出来,因不知路途而迷茫,又因唯恐被人伤害而胆怯。
林素的工作单位,全称是”海博艺术学校”,位于市郊,离她的住处不远,轻轨三站路。艺校的学生大多家里有钱,不爱念书,就送来学一门工艺装潢、广告设计,或者音乐方面的专业,也学不成大器,只是这批孩子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后,得有个去处。从某种角度来说,海博艺校也是一个托儿所,在这里教书没多大压力。倒是假期艺术短训班,林素教键盘乐器,学生比较多,短训班是她薪水以外收入的重要来源。只是今年暑期,林素的心思全不在挣钱上,都要离婚了,还有什么心情教小孩弹琴?
冯煦见到林素的第一句话就是,咦!一个假期不见,你变成大美女啦!
林素当即问,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充满戒备的短句,显然,她为自己穿起了铠甲,然而记忆还是让她产生了少女时代曾经有过的满足感,什么样的感觉呢?心脏里牵出一丝丝疼痛,情绪却躁动,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她不禁想,是不是以前她的生活的确太平淡了?是不是她早已过得厌烦了?而她只是不自知,还被一股惯性挟持着,以为离婚是一件多么痛苦、多么丢脸、多么不堪的事。直到张西凯真的离开了家,她才发现,即便真的离了婚,她也还是要活下去、还是要见人、还是要来到学校面对她的同事和学生……
林素从椅子里站起来,她要去教材组领课本,还要去教务科拷贝教案软件,校园公开网上有下载通道,但网速很慢,她得亲自去一趟。其实网速不是问题,问题是,林素觉得她需要见人,关了那么久禁闭,现在她要释放自己。她不能做一只把脑袋埋在沙里的鸵鸟,她也不是掩耳盗铃者,她要正视现实,现实就是具有杀菌作用的紫外线,她必须裸露在紫外线中,伤口才会更快地愈合。
林素整了整连衣裙下摆,又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出了办公室。她去了一趟教务科和教材组,还去了一趟医务室,把作为女教师福利的卫生巾领了回来。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不知是学校里无人知道她正在闹离婚,还是人们有意在她面前不流露哪怕一丝异样的表情,总之,她想象中的效果一概没有出现。她这才发现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她以为自己被男人抛弃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校,她有必要让全校教职员工看到她良好的状态,她并未被离婚事件击倒。她在同事面前笑脸明媚、热情洋溢、废话连篇,她果然不像一个正闹离婚的女人,倒像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这个士兵披着厚重的盔甲,手拿坚实的盾牌,做好了要去拼杀的准备。可上了战场,她却连单兵片甲都没遇到,只有几个拿着笤帚扫地的清洁工,还有几个栽树除草的园丁,他们根本就没把她当对手,他们一如既往的客气、冷淡,态度亦是公事公办。这几乎刺伤了林素,他们怎么可以对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这样视而不见?哪怕表示一下关切,哪怕好奇心使然而向她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后到处传播,哪怕骂她几句呆瓜木瓜傻瓜,也比漠视要让她更能接受。
林素想着还可以去哪里,环顾了一圈偌大的校园,林素终于承认,她已经找不到第四处有理由去的地方。她浑身一松,手里的大塑料袋扑通一下掉在了发烫的水泥地面上,好像袋子里装的不是蓬蓬松松的妇女用品,而是死沉死沉的石块,她已经不堪重负,她都累得筋疲力尽了。
林素站在稍稍偏斜的日头底下,忽然感觉孤独得可怕,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回到人群中。事实上,她从未留意自己是否进入过人群,而此刻,她却分外介意起了这种感觉——孤独,孤独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真的离婚还要令她沮丧。如果遭遇婚变就是得一场病,那么现在她的感觉就是得了病的人正无处就医。
烈日晒得皮肤暴烫,林素却没有出一滴汗,热量淤积在身体里,蒸腾得她脸色发红。她不知道接下来还可以干什么,过去她总是在下班时间未到就做好了打算,去菜场买老农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去超市买张西凯喜欢吃的上海大红肠,去西饼屋买第二天全家的早餐面包,去幼儿园接女儿……这几天女儿住在母亲家,不用她接。至于张西凯,他已经向女主人呈递了辞职报告,从今日起,家中没有一个男人等着吃她做出来的热饭热菜。林素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
手机轻轻抖动了一下,是冯煦的短信:不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