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6年第1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怀孕了,关键是,我不想怀孕。相信爱情的我,乱了方寸。我不相信婚姻,我不打算结婚,一辈子不想结婚。我爱情里的主角周尔是有妇之夫,也是画家,画油画。他的甜言蜜语“心中藏之,无日忘之”还在我的耳边萦绕,得知我怀孕,他的态度却变得暧昧躲闪,继而拒接电话,这是让我自生自灭的节奏啊。
失联,现如今,很恐怖的一个词。现在,我用失联的方式,向辽东湾二界沟古镇进发。我在朋友圈发出一条微信:亲爱的们,我要出发了!请不要对着高山喊,也不要对着江河喊,你在哪里?我是大海里的一束浪花,我是群山中的一枚树叶。苍苍茫茫,无影无踪。
给我老爸也发了这样一条微信:“外加一句,我活着,别报警。”
然后,手机关机。
动车已徐徐开动,我闭目仰靠在座位上,准备好好睡一觉。这时,我听有人在我身边喂喂地轻声呼喊。我以为在喊别人,懒得睁开眼睛。不料,他用手轻轻地碰了我肩头两下。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小伙子,背着双肩包,无奈而急切地站在我身边。脸色微红,还气喘吁吁。看样子是来晚了,一路跑进车的。我抹搭他一眼,问:“什么事儿?”
他问我:“你是几号?”
“我是几号跟你有关系吗?”正烦着呢,何况对这种没来由的问话,特别反感。
“这是我的座。”他手里捏着票说。
真有意思,奇了怪了,我有票。我开始找票,对于车票这类小东西,放进包里,我一贯是各种找不着。我像拌菜似的,在包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也举着票,“你看,我的票,5A号。”
这会儿轮到他傻眼了,“是耶,怎么跟闹着玩似的,我也是5A号嗳!”一口大碴子味,东北人。
我手捏着票(以免放包里再费尽周折地找),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这种人我见多了,找茬跟女孩黏糊,消磨路途寂寞。特别东北男人,会挂钩,自来熟,满嘴跑火车。
片刻消停,他突然从我手里夺过车票,“哎,美女。”
我最讨厌别人喊我美女,这已经是对女人的统称了,不贬不褒的,膈应人,“拜托,能换个称呼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叫陆水雁。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胡搅蛮缠!”
他晃着我的车票:“不是,你是9车厢的,这是6车厢。”
我“噌”一下站起来,从他手里抢过票,“侮辱我的智商,我连6和9还分不清了?笑话!”我仔细瞅了一眼票,底气不足地嘟囔,“是9车厢哈!”
那又能咋的,我咧下嘴,给他个讥讽的笑,从货架上拿我笨重的拉杆箱。
“行了,行了,你别动了,我去9车厢坐。”说话间,他人已经到了车厢门口。嗨,哪睡得着啊,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让刚才那个小伙子这么一搅和,我更是睡意全无。
动车行走了能有四五个小时,终于到站了,一场大雨迎接我。三月应是细雨霏霏,这不合时令的大雨显得突兀而暴虐。我没带伞,任凭风吹雨打。一手拉拉杆箱,一手招手打的,想必样子定是狼狈不堪。哪个城市都是这样,每逢下雨刮风的时候你休想打到车。我正在路边急得跺脚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嘎地停在我的面前,车窗摇下,“嗳,上车!”
又是动车上那小子,怎么就跟我杠上了呢!“你知道我去哪儿啊,就让我上车。”
“你去哪儿我都送你,”他跳下车,不由分说,把我的拉杆箱扔进车里,“太有缘了,百年不遇啊,看到过坐错座的,没看见以你这种方式坐错座的。”
哎妈呀,嘴真碎。这么拗口,他都说得这么利索。咋办,箱子都扔上车了。我像个财迷,舍命不舍财,跟着拉杆箱上车了。为了安全,我没坐副驾驶座,坐在了后座。我忽然想起上错车的女大学生,被奸杀在荒郊野外,末了还要遭人家说傻,智商不够用。恍然,我现在不就是上错车了吗?急中生智,我想想啊,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还没等我合计出个所以然来,他先说话了,“嗳,你去哪儿?”
“二界沟。”
“呵,我就是二界沟的。坐稳当了,我开搂了,到二界沟还得将近一个小时。”
“这么巧?”我怀疑。
“无巧不成书嘛!”当然,刀把握在他手里。
我心忐忑,这小子跟我玩什么猫腻,心怀叵测。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我拍着车门,“哎哎,我要下车。”
“你别哎哎的,我叫程帅。”
“好,程帅,停车,我要下车。”我心话,谁知道是真名假名。扣车门,锁着。兜头盖脸的绝望。
“还没到二界沟呢!”程帅呵呵笑着,坏坏的样子。他从后视镜瞟我。
这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去二界沟旅游啊,还是走亲访友?”他稳稳当当地问。
不能跟陌生人说实话,我说:“不旅游,去我姑姑家。”我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已经把你的车发朋友圈了。”嘁,小样,在我面前你还欠历练。
程帅响亮地笑,“没事,火车站那还有监控呢!”他又从后视镜瞟我,看我被拆穿后尴尬的嘴脸呗。我打算不说话了,言多必失,以免泄露个人信息。
片刻宁静,他又滔滔不绝。我说过,这家伙是个碎嘴子。
路上程帅问了我很多问题,你从哪儿来的啊,我跟他玩战略战术,迂回、穿插着回答他:“我从东土大唐到西天取经。”他右手拍下脑门:“看我,咱俩一趟车来的呀,你从京城来。在我们二界沟京城来旅行的可多了。有的住镇上的旅店,有的租民房。二界沟靠海,辽河打我家门前流过,浩浩荡荡流入渤海,引得一群水鸟凌空飞舞。可惜,你是走亲戚的,不会住我家那小庭院。那小院让我妈拾掇的,老干净了,接待的都是上海、北京大城市来的客人,还有作家和诗人。其实,那些作家并没钱,但他们敢住,天生有那么一股子文人的贵气和浪漫,他们喜欢庭院的静雅,也喜欢庭院的喧嚣。反正作家是矛盾中和体,也许庭院才能带给他们灵感吧。有个女诗人更有意思,她写诗的时候,付出的感情那叫一个昂贵,她把电脑放在我家庭院的小木桌上,看天、看地、看地上的蚂蚁,反正先含情脉脉地看个够,然后泪水涟涟,她也不擦,就那么泪流满面,在键盘上敲打她的诗句。每当这个时候,我妈妈断不敢去打搅她,也呵斥我不要到院子里瞎跑,那时候我正在上初中,我家也有她的诗集。有的作家住到最后连房钱都付不起了,我母亲特通情达理,说没关系,只要把你的书送给我几本就顶房钱了。作家、诗人很大方,把自己的书签上名字,赠送我母亲,还把平时看的书,一并送给我母亲,走的时候拿着也怪沉的。看我母亲多么伟大。”
我说:“那是你母亲榨干了文人最后一文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母亲的伟大之处,是她既有商人的头脑,又有文人的倾向。有商人的头脑,她是二界沟第一个出租给游客房子的人,她用这份收入养活了我,供我念大学。说她有文人的倾向,因为她不识字,如果有文人租她的房子,她宁可降低租金,也租给文人。哈哈,就像你说的,她敲诈来的那些书,真的就影响了我。不然,我就是社会小斑马了。”
文身的都是不良少年,我懂。我问:“那么你父亲呢?”
他有意所答非所问:“哦,你看,这条路叫向海大道,直通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