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帅停下车,扭头对我说:“二界沟到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有时间我带你出海。”他得意地挑挑眉毛。
“太好了,你好帅呀!”我竟欢呼着说,没见过世面,“我叫陆水雁。”
他竟得意地翘着手指,放在下巴上,做个酷酷的造型。天,没见过世面的是他,诸如“你好帅呀,你好美呀”是谢谢的代名词,只不过说谢谢太老土了。
受到鼓舞后的热情,“水雁,你姑姑叫啥名,我直接给你送到家。我在二界沟土生土长,你提谁家我都知道。”
我默默无语。
程帅从后视镜看我,“想啥呢,到底往哪儿开呀?要不把你拉我家去了。”
“啊,那先找个宾馆住下吧,然后再找姑姑。”
“哎呀,你是来找姑姑的。也就是说,你还不确定你姑姑在哪?甚至是不是在二界沟?那得了,去我家吧。”
“这不合适吧?”
“嗨,大不了你拿房租,住我家的小庭院呗。”
“也好,我要住上一阵子,正想租个农家小院。”我正在为自己因不信任撒谎自圆其说。正合我意,多想住住他家的小庭院。那个住过作家和诗人的小庭院,已经吸引了我。这都是让他吧吧的,可能我是自鸣得意,商人,程帅故意跟我打广告。不会,不会的,我怎么变得这么疑惑和猜忌,就眼前这个小鲜肉儿,谅他也没那么多伎俩。
程帅的家挨着镇子里的小路,在镇子的最北边,并不像他说的,辽河打他家门前过。倒是多了田园的风光。他家的房后是成片的稻田和树木,蔓延至远方。他家院子大得可以称得上园子,越野车直接从大门开进去,随便停哪儿都不碍事。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点缀得院子生机勃勃。亮点在那个小庭院,金色的干芦苇把小庭院和大院隔开,小庭院的门通着大院,门也是芦苇杆扎成的。隔着芦苇篱笆墙,能看见那个方形的木桌,置身在精巧的凉亭下。这个凉亭上面铺的也是金色的芦苇杆。芦苇的金色炫亮得像个童话,让人自然想象着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程帅说他妈妈每年秋天都要换一茬新芦苇杆,所以,芦苇杆总是那么金色。那个爱流泪的女诗人已经在凉亭的木桌旁闪现,长发,白裙飘荡,想必她每天在这金色的童话里畅想,才泪水盈盈。我打定主意,住在小庭院。
雨小了,细雨蒙蒙。我站在院子里,仰脸看天,陶醉其中,好像这就是我的家。程帅拉我进屋,屋里也宽敞,窗明几净,北面是大炕,南面是沙发和一些桌椅。窗台上养着花儿,君子兰开得正鲜艳,玻璃翠点点粉花,已盈满窗台。程帅妈正要出去的样子,看见儿子领回个姑娘,显得手足无措,多半是惊喜。着头不着尾地问:“儿子,这是你对象啊,咋早不跟我说,妈好准备准备。”程帅吭哧了半天说:“妈,这是我……”他停顿了下。当然,他不是不好意介绍,而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在半道捡这么个人吧,也不能说打广告广来的房客。他说,“妈,她叫陆水雁。”
“阿姨好!”我赶紧说。
她嗔怪地看着儿子,“这臭小子,也不提前说一声。那啥,就住咱家小庭院吧。”
程帅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好意思啊,你别介意啊。
“儿子啊,二十七的人了,有女朋友天经地义,有啥可害臊的,水雁,快,快坐啊,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可能程帅怕他妈妈再问什么,他连忙说:“妈,你是想去书屋吧,那你去吧,我做就行了。”
程帅妈说,“那我还真应该赶紧去,这个点啊,正是看书借书的时候。”说着往外走,“晚上回来,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们俩对望着,他对我扮个鬼脸,我对他伸下舌头。
原来,程帅妈是农家书屋义务管理员,她把家里的书也捐献农家书屋了。她很自豪,是因为家里那些作家的书,引导她儿子考上大学。程帅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打架斗殴,拔老师自行车气门芯,总觉得他跟全世界人民有仇。打架多半是保护女同学。我说你早恋啊。他说是,早恋的人,大多爱情来得晚。我乐,这是什么逻辑。
终于走进我的小庭院,超喜欢。小院里居然还有个秋千,靠着秋千还有个能容纳俩人洗澡的露天浴池。是露天的耶!我想起一幅法国油画,《苏珊娜在沐浴》,从画面看,是露天浴缸,能看见树木间透过的月光,浴缸边,还开放着小野花。丰满的裸体女人,正弯腰迈进浴缸。当时看这幅油画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在白白的月光下沐浴。我看着浴池愣神,程帅拉着我的手,伸到水龙头下面,打开水龙头。水是温热的,温暖着我的手心。程帅说,这水是地下温泉,晚上可以在这泡个热水澡。
天堂啊,看起来我将迷失在二界沟了。
水雁是祖父给我起的名字,听祖父讲,祖上过的是“渔雁”生活,每到春天,拉家带口的,撑船,沿着水路,从山东到辽河入海口的二界沟,打鱼摸虾。等秋后水结冰碴了,再从水路由二界沟返回山东。通常管这拨人叫水雁。我没来过这里,从小祖父像讲故事似的,给我讲二界沟的来龙去脉,讲这里两合水的鱼,还有苇塘子里爬出的河蟹,是海水里甩籽,淡水里长的螃蟹。就这样,不经意地听着,不经意地长大,但我从未想过要来这里,却不料,二界沟已经植根在记忆深处,无需唤醒,沿着记忆的芯片,自然而然来到这里。
走进小庭院的屋,温馨扑面而来,外屋有大锅,可以烧炕,里屋北面是小火炕,南面有张单人床,那是给不愿睡火炕的人准备的。有一对沙发和茶几,还有一张大的写字台。嗯,这个好,我可以在上面画画。
我对程帅说:“我会按月付房费的。”
程帅说:“别,这次免了,好像我硬拉你来的,就是为了让你租我家房子似的。”
我笑着说:“哈,你以为呢!”
程帅说,等你下次来再付吧。
我说,下次不定猴年马月呢。
程帅料事如神的口气:“怎么会呢,你想不想吃河蟹,你想不想看红海滩,那就八月节再来呀。”
我说,阿姨指着房租过生活呢,估计你刚走出校门还没挣到钱。这个房租我是要付的。
“小瞧我了不是,”他洋洋自得,“现在你更不能付房费,我妈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了,你付钱,不露馅了?”
我咯咯笑:“那么说,我得配合你喽,怎么谢我呀?”
“出发,”他做个前进的手势,“现在我带你去看海,顺道弄点一网鲜,让我妈做给你吃,保准你吃得不想家。”
“走!”我拿上相机,带头走在前面。
走在街上,程帅跟我走得很近,充当了我的向导。他个子高出我一头,我们俩说话,总像似要接吻。别人看着,就觉得很亲密。习惯性地,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低头看着我,我仰脸看着他。路过农家书屋,程帅妈正和几位大婶站在门口唠嗑,我听见有个大婶说:“哎哟,那不是你家程帅嘛,唉,那是他的女朋友吧?”程帅妈说是啊,还瞒着我呢。“哎哟,个头挺般配呀,这姑娘有一米七吧。”不知道怎么了,我羞怯怯地从她们的身边走过,往程帅身后下意识地躲躲。我看见程帅妈满脸笑容,并冲着我俩的背影喊:“早点回家吃饭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从未享受过母亲这样喊我,母亲离家的时候,我才刚刚五岁。有些记忆,是与生俱来的,所有五岁前的记忆都是我爸打我妈,暴风骤雨,锅碗瓢盆碎一地。我躲在门后,只敢探出头。风暴过后,我紧紧拉住妈妈的手,那时候我就意识到妈妈会逃走,要逃带着我,可是妈妈撒开了我的手,自己逃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海,而是雄浑壮阔的黑泥滩,连绵、蜿蜒亮着水洼潮沟引向远方。眼睛随着泥滩寻找海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是:一排排高耸着桅杆的木制渔船,千疮百孔又坚不可摧。那船上飘扬的彩旗,耀眼夺目。渔船都停泊在泥沟里,踏实又飘忽。搭在泥滩上的窄木桥,仅容一双脚走过,走到窄桥的尽头,人要双脚离空,一跃,飞向船。我困惑,问:“海在哪儿?”
“在那!”身边一个坐在渔网堆里织渔网的大嫂用手指着前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茫茫的,连着天边。天空乌云翻滚着,云低得层层压在渔船的桅杆上。远方天水一色,是乌云把天和大海连接在一起。有几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挤出,也许力度过大,笔直地照射在渔船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海,和大地一个颜色,再配上天空黑色的云朵,如黑白影片在天地间上映。不能说没有海岸线,但也很难界定海岸线,泥泞黑色的滩涂,以船为界限,左绵延,右绵延。有的渔船正往下搬运海货,程帅迎着正在搬鱼筐的汉子走去,他说:“海叔,今天怎么样?”
海叔说,海神娘娘保佑,满载而归。
程帅说:“海叔给我拣点一网鲜。”
“噢,来客人了。”海叔拉着程帅小声说,“对象吧?不错,这闺女挺俊。”
我都听到了,关于二界沟人对我的误解,我不解释也不反对,莞尔一笑。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有比我目前情况更糟糕的事吗?未婚,怀孕,准备堕胎。我真希望这都不是真的,或者,我一觉醒来,风平浪静。甚至我恶毒地想,旅途劳累……省去麻烦医生了。但不管以哪种方法出现,都是血淋淋的,不寒而栗。我不相信婚姻,现在爱情在我眼前也灰飞烟灭。
程帅兴致很高,给我讲了二界沟的传说:“从前吧,有条青龙,冒犯了王母娘娘的天条,被贬到这旱滩上,日晒风吹,眼瞅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当地的渔民不忍看着青龙晒死,把船上的帆接下来给青龙遮阳。大家齐心协力,从海里挑水,浇在青龙身上,把海水都挑落了。四海龙王见了,深受感动,又把海水涨上来。所以才有后来的潮起潮落。青龙被救活了,它看见渔民们船靠滩头,既不避风,又不好卸货,于是,一滑身在滩上开出一条大海沟,让渔民收船沟套,这就是二界沟。渔船就是顺着这条海沟驶入大海的。”
怀念那条知恩图报的青龙,它拱出的那条潮沟,多像龙的图腾!敬畏超自然的力量,人类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沧海一粟。我不禁看着程帅,这个海边长大的小伙子,我能感受到,他有大海般宽阔的胸怀。茫茫人海,我遇到了他。万恶的心灵鸡汤如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你遇到的人中有20%的对你好,有20%对你坏,有60%对你不好不坏。取决于你人生是否快乐,是看你跟哪个20%较劲。在生命的长河里,程帅就是对我好的那20%,没有为什么,再追究为什么就是矫情,唯有珍惜。我仰着脸看他,说,我们回家吃饭吧,我饿了。
程帅对着船上喊:“海叔,我们回家吃饭了。”
海叔拎着网兜,颠颠从船上跑着来。程帅接过网兜说,海叔渔船上的事你就多操心吧。海叔说,跟我还客气。
我也叫了声海叔,他对我宽厚地笑笑。他的脸是黑褐色的,皱纹深得像刻在脸上,络腮胡茬。我问程帅,什么叫一网鲜,他说等吃到嘴里就知道了。
真是吃到嘴里才知道什么叫一网鲜。程帅拎回那个网兜,那才叫海鲜大全,且又省钱,是商家挑剩下的小鱼小虾,叫叼食,是估堆卖给养殖户的。这等杂货是禽类的最爱,也是吃货们的最爱。那要数顶级的吃货,也就是嘴刁之人,才配享受和品鉴这顶级的美味。还是在鲜上说道说道,只有住在码头上的人,才有口福吃到这叼食。这等小杂鱼离开船第一时间送到灶台,清炖或酱炖,急火出锅,再来盅纯大米白酒,你就来吧,鲜美极致。
程帅妈上灶。清炖小杂鱼,出锅撒上香菜末、韭菜末、蒜瓣,盘子边上洋溢着白白的汤汁。另一盘是酱炖小踏板鱼,自家酿的豆瓣酱,再放入红辣椒,辣也能提鲜。这盘酱炖,应该叫海鲜乱炖,里面还有小青虾、白蚬子、花蚬子,外加小海蟹。出锅时撒上香菜末,齐活。
大米饭也出锅了,香喷喷,晶莹剔透,这就是传说中的蟹田大米。程帅妈不是用电饭锅蒸的,而是用大铁锅焖的饭,带着金黄色的饭嘎巴。科普下蟹田大米,在退海为田的这块土地上,一田两用,稻田里养河蟹,稻和蟹互给营养和肥料。可想而知,想不好吃都难啊。
在饭桌上,程帅学着舌尖上的中国腔调:“但凡嘴刁之人对饮食既挑剔又有讲究,叼食儿则是顶级吃货的偏爱。”
我激动万分地说:“程帅,谢谢你,让我当了回嘴刁的、顶级的吃货,万分荣幸!”
“傻丫头,”程帅妈笑着说,“这都是我家渔船卖不出去的叼食,不值钱,这小犊子拿来唬愣你,改天阿姨给你烀海飞蟹、虾爬子。”
程帅坏坏的、哧哧笑。
好慈爱的母亲,我心里又喊了声妈妈。
期间,程帅妈问了很多,水雁啊,你家是哪的?你做什么工作啊?父母干啥的?
微笑是天下最美的语言,此刻,被我利用得淋漓尽致。程帅妈问,我就微笑着看程帅,表情乖巧得像是征求程帅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