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0年第01期
栏目:百姓故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下了一场大雪,好大好大,整个城市变白了,整个城市被覆盖了,整个城市也沸腾了。每年冬至市政府都专门下达清雪令,各部门各单位,自扫门前雪,包括门前临街的。当天的雪当天清,没有督促,没有动员,只有检查、曝光、通报、罚款。雪停扫雪,是北方冬天最大的事。
市中级法院大楼坐落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楼层不高,院落宽敞,临街面也长,每次清雪,小雪,几个小时;大雪,就得一个半天。今天这场大雪恐怕半天也清不完,要过年了,来上班的人不多。
一上班,法警就守在大门口,除本院人员,其他人员一律不得入内。天大的事,清完雪再办。然而清雪不到两个小时,大门外聚了好多人,真让人服了,这么大的雪,交通几乎断绝,他们是怎么来的?那群人里有不少我们都熟悉的,当然还是老上访户、老魔怔王奎最显眼:他满脸污垢,长发披肩,穿着一件破棉袄,把冤屈的事写在一块白布上,缝在后背。他还向我摆摆手,我装着没看见走开了,我怕他缠上我。
十点钟左右,院里的雪都清到大门时,一辆4500大吉普车慢慢地驶到门口。车没停,往门里一打舵,鸣着喇叭,一加油门,从那高高的雪堆冲进来。大伙纷纷躲闪,我躲闪不及还摔了个腚墩,惹得大家哈哈笑。
吉普车停下后,下来的竟是市政法委书记,他是来检查政法部门清雪进展的。
清雪劳动暂时停止,变成欢迎领导的仪式。
书记像国家领导人接待外宾那样,和院长、副院长及前面的干警一一握手问候,气氛很是热烈融洽。
谁知王奎不知怎么跑进来,冲到书记面前,拉住他的手:“你是他们的领导吧?”他扑通跪在地上,“包青天啊,给我儿子申冤,我儿子冤枉啊!”
在场的人一下子就给整得不知所措。院长朝把门的法警瞪眼睛。两个法警急忙来拉王奎,王奎却躺在雪地上不起来。法警怎么拖,大家怎么劝,他躺在地上,闭着眼就是不起来。有领导在场,谁也不敢动粗的,任凭王奎耍赖皮,场面很是尴尬。就在大家束手无策时,我走了过去说:“大叔,给我个面子,今天就别闹了。”
别说,我的话还真管用,王奎睁开眼,看看我,乖乖地站起来,走出了大门。
王奎走后,大家的目光都聚向了我,那目光分明是问:“真没看出来,这个刚调来不到半年,在研究室写材料、爬格子,整天足不出户的书呆子,怎么竟能让这个上访多年、胡搅蛮缠、谁见都头痛的老魔怔这么听话呢?”
十年前我就认识了王奎。
那时我还没有进法院,大学一毕业,因为我在一些文学期刊发表了几篇小说散文什么的,被分到古平县文化馆,任专职创作员。又因为我有了点小名气,那年的八月,县电大聘请我为兼职老师,讲两个班的写作课,一个月四天课,讲一天课八十元,批改一篇作文一元钱,合起来每月有五百多元的进项。别的单位我不知道,反正在我所在的文化馆,挺让人眼红的。
我去电大的第一天就碰到了老章。老章叫章文军,是我中学同学,念书时他长得面老,那时我们就老章老章地叫,不是现在才叫的。他穿着法官制服,大盖帽,黄肩牌,显得挺气派,就是胖得没了体形,特别那肚子很是腐败。他脸面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两年前他就被电大聘来讲法律课。
老章拉着我的手虚乎乎地说:“你的大名我早就听说了,很想去看看你,就是腾不出时间来,正好今天是半天课,中午我请客。”他指着电大孟主任,“你也去。”
中午老章把我们领到供销大酒店,在那时这是全县最好的。一进门,一位高个、满面红光、健壮的男人急忙迎上来。男人先和老章握手,老章介绍说:“这是供销大酒店的王经理。”
男人就和我握手说:“别叫经理,就叫我王奎吧。”
老章说:“赶紧给安排个雅间。”
王奎说:“你们来得晚,雅间全没了,在大厅吧。”
老章皱了一下眉:“不行,我还着装呢,一看就是法院的。知道的是我请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事人请我呢,没听说,大盖帽,两头翘,吃完原告吃被告。”
王奎笑说:“你也真是的,怕啥呀,那就把衣服脱了呗。”
老章转向我们:“在大厅,你们看,行吗?”
我和孟主任说:“我们没问题。”
老章说:“那就在大厅。”
王奎领我们往大厅里走,在靠边的空桌上,我们坐下来。老章脱下了外衣,只穿一件跨栏背心,挺着厚厚的肚皮,前胸像女人。
王奎问:“章法官,点菜吗?”
老章说:“四菜一汤,你看着安排吧。”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老章给每人斟酒,端起酒杯,先跟孟主任碰杯说:“早就想请你,这两年没少骗你们电大的钱。”他说着自己先笑了,接着又跟我碰,“老同学,大作家,二十年后又相聚,我打样。”他一口干了大半杯。
两杯以后,我们都有些飘飘然了,开始畅所欲言。
老章说:“光阴似箭,中学毕业的第二年我就当兵了,回来分到法院,一晃就是十多年。”
孟主任问:“你现在最低也是正科级吧?”
老章叹口气说:“啥也不是。院长老崔头儿几次提我,上边就是不批,怎么回事呢?”
孟主任接过来说:“咱们小县城的官场就这样,我都干了大半辈子了,才刚提个副科级,要是市里、省里,打扫卫生都是科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