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家,让我那和前后左右房舍相比显得破旧、闷沉沉的家院,立时充满了激动和欢悦。父亲抖动着厚厚的嘴唇嘟囔:“俺儿回来了,俺儿回来了。”一边忙着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一边踮着脚尖替我摘挎在肩上的包。母亲则怕我飞走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边抹着眼泪笑着,一边问我饿不渴不。当我从包里拿出给家人买的东西,并把一件鲜艳的衣服递到妹妹手上时,我那没啥表情、很少出声、平时都是很安静地坐着发呆的智障妹妹,脸上竟露出难得的笑容,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把衣服看过来摸过去。
父亲絮絮叨叨地问了我一遍在外工作的情况,母亲则一如既往地追问我找下媳妇没有,并数说着跟我一般年纪的这个那个人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失望和感伤,我就给母亲说正谈着呢。母亲说啥时候能带回家让俺们看看?我就跟母亲说等确定了关系就给您带家来。母亲的眼神里立马现出欣喜和殷切来,父亲则满脸的皱纹都溢满了笑意,满目慈爱地叮嘱我说,有对象了,往后可不敢乱花钱,你同学文姓人文志国,这两年养猪养发了,又是起楼又是买小轿车的,你也得攒钱买房买车呢。瞧着父母那种认真劲儿,一种歉疚掠过我的心头,其实父母哪里知道我的尴尬呢。
我知道身在外边的我是父母最大的挂牵,所以,平时我变着花样给他们报喜不报忧,每月都会让我的父母接到儿子寄给他们的汇款单。我一百个不愿让本就在外人眼里低三分的父母,因为儿子在外混得不如意更让人瞧不起。即便我每次回来,面对两个跟我很要好的高中同学,在镇政府当民政助理的王小木和在村里当治保主任的文志国时,我从来都是一副志得意满、阳光明媚的模样。
我岔开话题,问父亲这个时节村上咋就这么多的闲人。父亲说:“人一过年就都外出打工了,现今这些人都是让家里人叫回来的。”我迷惑问:“村里出啥大事了,千里迢迢的把人都叫回家来?”父亲说:“这不,村里又该换届选村长了嘛。”我仍不解,问父亲:“换届选村长,至于把在外打工的人都招回家吗?”父亲就声音压得如同他的个子一般低,对我说起事情的缘由。
自打农村兴起村民自治、民选村长以来,以文武两大姓为主的文武村,每逢换届选村长都没消停过。文武两大姓在村里人众相当,势均力敌,你不怕我,我不怯你,互不服气。村长官职虽小,两姓人却是虎掷龙拿,争得天昏地暗。两姓人把能否选上村长,上升到了关乎家族尊严、荣誉、利益的高度上来了。文武村每一回换届选举村长,文武两姓都免不了一场对决,几番下来,多是文姓人险胜武姓人争得村长官位。作为势大人众跟文姓不分上下的武姓,每每选村长都是就差那么一点点的劲道败给文姓人,武姓人输得不服气,输得不甘心。
作为村里大姓,武姓人在选举中也不会颗粒无收的,头把交椅坐不上,争个副职或者保管员什么的干干还是没问题的。而乡村的现实情况是“官衔带个副,说话不算数”,当选上村长的文姓人文大义恰恰是个很强势的人,说话盛气凌人,做事独断专行,根本不把在自己手下当副职的武姓人当回事。更让武姓人气不忿的是,村长文大义不商量不研究,任人唯亲让文姓人文志国当了村治保主任。副村长武刚忍不住,找到文大义质问此事,文大义翻着白眼撇着嘴说:“我是村长我说了算,我就是任人唯亲提拔文姓人了你又能咋的?你有本事你也当村长,你也提武姓人。”这话自然就传到了武姓人耳朵里,本就一直为屈居文姓人之后耿耿于怀的武姓人,更是为文大义对武姓人的傲慢和轻视又平添了一口恶气。
武姓家族长武立仁咽不下这口恶气,召集守在家里的武姓人开了个家族会,发狠话说,这回村选武姓人再斗不过文姓人,从此武姓人再不丢这个人现这个眼参与村选了。这回村选事关武姓人的尊严和荣辱,凡是外出打工的武姓人,只要能摊上选票的,不论男女,不论离家多远,只要没出国,都要请假回家参加投票,并让参加家族会的武姓人,抓紧给外出打工的家人打电话,催促赶紧请假回家。家族长发话了,没谁敢违逆不听,于是,留守在家的武姓人便纷纷给出外打工的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请上几天假回家参加投票。这两天,多数在外打工的武姓人前脚打后脚地回了家。
听罢父亲的述说,我恍然明白了刚才和文志国碰面时,他对我话里有话,不冷不热的原因。武姓人这样的动静,文姓人不会不知晓,文志国一定以为我也是为这次村选才回来的。也无怪文志国不相信我的话,谁让我这么巧赶在这个茬口回家呢?我们俩倒换一下位置,我也不相信一个两年没归家的人,在这个茬口回来说是顺道回家看看的解释。
父亲说:“这回你回来,正巧赶上了村选,那就待村选罢了你再回去吧。”
要是等到村选过后再回去,那就更坐实了文志国对我专为这次村选才回来的误解。再说,像我这样在外地工作,户口不在村里的是摊不上选票的。我不想凑这样的热闹,趟这样的浑水,就跟父亲说了打算在村选前回去的想法。
父亲低头沉吟了下说:“你回家村街上过,人都知道你回来了,你不吱不声地走了,武姓人会咋看你?又会咋看我?这个茬口咱这样的家庭,可不敢悖了武姓众人的意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