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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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熟悉晦涩难读的《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居延泽对自己所置身的幽禁之地一定不会陌生。就像常说的,现实早已在书中存在,很多时候我们实际上并不生活在现实中而是生活在文本中。那书的开头这样写道:
头一眼叫人震惊的,是墙的高度;那些墙太高了,通体白色,同人的身材比较显得特别高大,使得这样一个问题根本不必提出:它的天花板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
居延泽不熟悉那本书,但并不等于就不存在互文性。如果我熟悉那本书,居延泽又跟我讲了,互文就已经成立。“墙非常高,整个是白的,没有天花板,因为根本看不到,上面都是灯,灯太多了,并且是凹进去的,分了好几层,所以根本就看不见天花板——”居延泽说到他最初的幽禁几乎使用了《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的语言,虽然我们说过他没读过那本书,完全不知道。他说他置身的房子没有窗户,四周全是泡沫板,只是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些小的透气孔,“墙太高了,我就算跳起来也够不到,人和墙根本不成比例,就不像是给人住,而是给长颈鹿住的。”房间里几乎看不到门,因为门也包着一层啧啧响的泡沫板,必须仔细看才能看到缝隙。除了白色,如果缝隙也算一种颜色的话——比如黑色——缝隙就是房间中唯一的颜色。
某天,居延泽记不得呆了多久了,经过仔细的研究,居延泽在另外一面泡沫墙上找到了同样隐约的几乎像秘密一样的缝隙,将缝隙拼起来,才大致看出了一扇窗子的轮廓。当然,即使如此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需要想象来完成,真正可视的缝隙加起来不到二分之一。换句话说,房间原是有窗户的,不止一扇。那些透气孔也可以说是一种“黑色”,但只能透气,阳光无法射进来,月光就更不可能了,遑论星光。日夜更替完全由天顶灯控制,开就算天亮了,关上就是天黑。夜的时间很短,有时不过几个小时,多数时间灯亮着。
房间有一张白色的软床,没有床单,没有床单的床也是白的。被子、褥子、枕头从里到外都是白的。卫生间的门也包着泡沫板。有一张桌子,两把高靠背椅,都包着白色海绵,圆圆的,看上去很怪异。房间里没有任何硬物,没有任何可做绳索的东西,就算有也没任何地方悬挂。许多天后,居延泽才找到那些隐蔽的监控镜头,就在几个透气孔里。事实上房间的四个方向都已经有显而易见的摄像头,根本用不着再在透气孔隐秘监控。居延泽的一切都在立体的全方位的严密监视之下,放个响屁都会被录下来,任何时间的面部表情均在研究之列。
没有电视、报纸、手机,任何声音,任何色彩,开始还有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后来就连这份最安全的报纸也莫名地消失了,就像一开始他还有一些书可以看,后来随着报纸也全部被撤走了。每天,他面对的就是白色的泡沫板、四个方向的监控、分层的看不到天花板的白炽灯、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白色的拖鞋、白色的内衣、外衣,内裤——白色充斥了他所看到的一切。除非闭上眼,只要睁开什么都是白的。白色本来是用来镇定安静的,就像医院的功能,这会儿却变成了惩罚。因为他拒不开口,自始至终一个字也不说。他以罕见的麻木、无动于衷,蔑视所有的工作人员、审讯人员。工作人员包括打扫卫生的送饭的以及设备技术人员,对这些人他本可以态度缓和一点,但是他不。他麻木得就像整个房间白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脸和手,他和房间的任何白色的物品没有区别。对审讯人员他想象自己是泡沫板做成的,甚至眼睛都是。
白色与无声,两者的较量是一种怎样的较量?后来,白色升级了,所有的审讯人员,包括工作人员,有一天都整齐划一地换上了白色的行头:白色的大褂,白色的皮鞋,白色的帽子以及口罩。居延泽不再可能在审讯人员的身上发现任何有别于白色的肉色,他看到人都像穿着白色的太空服一样。的确,这有点致命,可以设想一个人终日只接触白色,而且是长期性的,怕谁也受不了,审讯人员就是这么想的。但居延泽还是惊人地承受了,他同ZAZ组展开了拉锯战,ZAZ分析他的表情,他也分析ZAZ的表情,每次审讯他都盯着对方的表情。
他了解他们的工作,过去跟着老板多次视察他们,传达过老板的指示精神,代表老板督导工作,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与法律无关却可以将你送上法庭。他们是神秘机构,权力深不可测,没有什么他们不能查的,没有什么方法不能用的,没有通常的法律程序的约束,个人没有权利。但他们也有弱点,通常他们完成的是政治任务,有来自上峰的压力,如果他不开口,不交代出他们想要的目标,无论他们掌握了多少有关他的证据、事实、别人的交代材料都没用,都不能算完成了任务。交代材料,对,他的交代材料,这点非常重要,没有怎么行?他们有时间表,有一道道上面的催问。他抓住了这一点。审他这样的人是最难的。一般说来他们也不能对他用刑,不能逼供,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在全省差不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都认识他,那时他跟着老板巡视检查他们,那些级别很高的组长、副组长对他很客气,而他们这些具体的审理人员在他眼里不过是小鱼小虾,他根本瞧不上他们。他们怎么不了他,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而且没有任何皮肉之苦,因为无论如何,哪怕送他上西天,他也是自己人,还是内部问题。在一定范围内自己人不能向自己人动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敢轻易破坏这个规矩,这一点他也非常明白。但如果是别的什么方面的人,比如是教授或企业的CEO,哪怕是国企,若不交代那就难说了。但他,绝对是自己人,皮肉上无所畏惧,他还怕什么?剩下的就是精神。好吧,精神。白色。
他们还要给他好吃好喝,三菜一汤。
当然,白色——非常痛苦,也非常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