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白色的运用上,ZAZ对居延泽差不多无所不用其极,已经有了某种白色的“拓扑学结构”的味道。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一数学术语在文学上运用的意义,但他们已经实践了它的意义。正如居延泽完全不知道新小说派代表罗布—格里耶,却具有了罗布—格里耶的能力。
终日的白色,居延泽的世界已变得模糊,不确定,又具有连续性。无论中国还是大不列颠百科全书都将拓扑学描述为近代的一个数学分支,拓扑学用来研究各种空间在连续性的变化下不变的性质。居延泽的空间完全具有这种连续的不变的性质。当然这个定义也可反过来说:在一种不变的性质下“空间”的连续性变化。居延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无声的幻觉,常常不知身处何处,总是做白日梦,并且睁着眼睛做。他看到过去、未来,过去与未来的交织,就是看不到眼前。但是无论身处何种幻境,只要一有人来,居延泽立刻会恢复“不变”的清醒。就像刚才打了盹。盹无疑是一种拓扑学,盹后的清醒也是,它们是连续的可定向的,凡是可定向的变化都具有拓扑学性质;哪怕来人后来换上了白衣,白帽,白鞋,居延泽仍能保持打盹向清醒的可定向转换。也就是说他仍能看到不同于泡沫板的白色:脸,眼睛,特别是对方深色的眼睛,真是一种难得的休息。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炯炯有神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不管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眼睛,好看的眼睛,还是难看的眼睛,他都会感到一种沉溺与休息。
怎么,还不打算开口?来人总是这样问。
居延泽充耳不闻,贪婪地睁大眼睛,仿佛吸毒一样凝视来人。没人真正理解居延泽的眼睛,虽然每次同步或事后在监控屏上有人做出专业的分析与解释,比如把居延泽瞪大的目光定义为恐惧、崩溃、求生、渴望、混乱、惊恐,却没有一次有人定义为休息,定义某种荒漠上的动物在水源处大量饮水。
想通了没有?情况我们都已经掌握。好吧,我们再提供一个事实。××年春节前的一天下午,具体时间是三点三十分到四点四十分之间,这一个小时,你和你的一个名叫李莉的女友(她已交代)在北京赛特商场度过,对不对?你当时看好了一个价值6万元的健身器,健身器打完折后4.98万元,可你随身带的信用卡的钱不够,你没任何犹豫就给一个叫王长春的人和一个叫高阳的先后打了电话。”说到这两个陌生人的名字,审讯人员稍稍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居延泽一点时间想想这两个人,因为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这两个人都是×县的副县长,一个主管农业,一个主管文教,他们俩当时正在北京。你在电话里说有件东西请他们帮忙买一下,你的钱没带够。他们虽在一起,但高阳先于王长春赶到,一看价格打折后4.98万元傻了眼。他翻遍衣袋仅凑了8000元,不够一个零头,很没面子,正满头大汗时王长春赶到了,一看价格打折后4.98万元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花钱买了。你当时倒是还客气了一下,说回头把花的钱还王长春,王长春明确说不用还,买了就是送你的。健身器也是王长春拉走的,先放在他自己家的车库里,过了三天送到你家里去。此后不到三个月王长春就被提升为常务副县长了,高阳则以年龄偏大免去副县长职务,丢了乌纱。这事不大,王长春交代得一清二楚,他已在押。
确实,他们知道得相当细,除了王长春的交代甚至还有前女友的交代。他们在他身上下了相当大的功夫,想不到这些人早就对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只是引而不发,哪怕你被提拔时他们也不吭一声。一切都是来自需要而不是有没有事。事是绝对的,关键是如何运用事,何时用。他们不能决定,一切看另外的因素,那另外的东西就太复杂了。那时居延泽还有《人民日报》可看,可以看报纸上的彩色照片,特别是大幅彩色房地产广告最舒服,最养眼。他根本不认真听,除了提到他的女友稍有些反应,其他他给他们的印象简直像报纸在听。这让他们相当的撮火,甚至撮报纸的火。真想夺下他的报纸,可他们不敢。他们对他已很不同,没讲大道理,也没太讲有关从严还是从宽的政策,这些他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因此审他太难了。因此只能用干货,不断地扔出干货。干货非常具体,硬邦邦的,每块都像砖头,不容置疑,不容争辩。“不容争辩”这点他们倒的确是达到了,他根本就不开口何来争辩?他以无声读彩色广告的方式蔑视他们,视他们为无物,经过请示,报纸撤掉了,书撤掉了,所有可视的都撤掉了。
你有一张信用卡,名字不是你,可与你的出生日期完全一样。另外,办这张卡的身份证复印件的照片也显示的是你,你不过是改了个名字。卡是国兴电子通讯公司送你的,里面有10万块钱,银行记录这张卡最后消费了9.9万元。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对你仍然是小事。为了查你卡上的消费,我们在有关的商场、饭店、银行查找了数以万计的账单。你还有多少张消费过的信用卡我们也一清二楚,还需要我们一张一张地说吗?
没了报纸,他凝视他们,像是最认真地听,开始时没人能懂他为什么听得这样认真却并无真正的预料之中的反应。那么,他每次的聚精会神是为了什么?有一次换了一个新的审讯人员,此人不但一身白色太空服,而且戴一副外星人般的白色墨镜,墨镜的镜框是白的,镜片也是白的,就是那种一圈儿一圈儿的白,只是到了最中心才有一个黑点,针眼那么大。因为防护了皮肤、眼睛,再加上多层的灯光,白色的泡沫板,白色的桌椅,白色的人,居延泽的眼睛再无处可放。看着那一圈一圈的不可思议的白色,极小的视点,居延泽甚至感到恐怖,那一圈圈的白是有旋性的,看多了会把人旋晕,居延泽最后不得不低下头去。但来人的声音也接近白色,那种干枯的仿佛来自镜片的声音如同白色薄铁片。
“××年6月2日,还是在北京,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薄铁片说,“你遇到了省财政厅副厅长吕东,吕东告诉你他到北京财政部跑外汇额度。这个额度没多久就跑下来了,当晚他从北京回来就告诉了你,他想通过你让省主要领导知道他的能力、政绩,他争取到了500万美元外汇额度,你明白这个额度意味着什么,找到兰陵王酒业集团董事长杜远方,你告诉他你找财政厅副厅长向财政部门跑来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你们开始密谋这个额度……”
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声音甚至更响、更清晰地传递着旋转的白色,通感的效果反而越发明显。此人是专门请来的“色彩学”专家,名叫方末末,据悉特别对白色以及白色的声音有研究,在如何将声音变白、将白变成声音,以及它们和视觉、听觉、心理与精神系统的关系上都有着既前沿又前卫的建树——他的确最开始是个前卫艺术家。他在“五十一区”有自己的影像与多媒体工作室,离这儿不过百米,几乎算是审讯室的邻居。本来他的工作室属于前卫艺术范畴,但一不小心就跨界到了色彩犯罪学领域,与检方多有合作,且屡有奇效。工作室也因此扩大了面积,更名为“影像·色彩·犯罪”多维艺术中心。接到特别的邀请后,方末末制定了严密的白色墨镜审讯计划。之前艺术家方末末调看了所有视频资料,没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审讯人员眼睛的破绽,当然还有面孔、手。他戴上白色的防毒面具、手套,还有他的特制的白墨镜,声音由于防毒面具的过滤听上去也像来自天空的声音。也就是说来自太阳的附近,或偶尔月亮的附近,甚至星星的附近。显然方末末主要是艺术家,来自太空般的声音问:
你安排杜远方与吕副厅长在省招待所见了面,是不是?副厅长已经交代了。副厅长认为兰陵王可用购买设备为由得到500万美元额度,你们的密谋就像刺杀列宁的密谋,“你是说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不不不,200万我不干,我要250万!”《列宁在1918》看过吧?你肯定看过,你们的密谋太像了。但需要给省里打报告,上面批一下,而这正是你拿手的。在你的授意下,杜远方给省领导打了“申请拨给500万美元外汇额度以应生产备料之需”的报告,报告很快得到批示后,转到了财政厅。副厅长马上给杜远方解决了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你带了一个叫张华北的人来见副厅长。张华北是你另一张牌,你要想消化掉这500万美元的额度非此人不行。此人是东方租赁公司冀办负责人,一直负责给兰陵王集团进口设备和原材料,既如此你要求副厅长把外汇额度给张华北就行了,这样绕一下隐蔽了。原则上这么办是不行的,谁的额度就给谁,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行,反正这个额度是专用于兰陵的,只要兰陵通过东方进口了设备就不会有大的问题。你打了个擦边球,你非常聪明。这个问题一解决,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而且更加关键:过去杜远方的兰陵王购买进口原料和设备一般都是用人民币换外汇,与美元的比价10:1都认可,而当时外汇额度的比价却是6:1。那么如果有了外汇额度,无形中就等于有了一笔巨额的差价利润。500万美元的外汇额度粗粗一算,就会有2000万元人民币的利润!但这事由兰陵王直接操作不行,必须由东方租赁公司的张华北来完成,多了一层障眼。
你不愧学过金融的,你很有办法,2000万的差额利润非一般人能运作出来,技术性很强。我总结一下:为了这笔隐蔽的巨额利润,你先让张华北写了一份申请5000万元贷款的报告,经你的运作,主要领导就把报告批了,批给了省人民银行,人民银行按程序又批给了冀北证券有限公司具体办理,最终以东方租赁公司为兰陵王集团进口设备为名,冀北证券有限公司将5000万元贷款汇入了东方租赁公司账户。之后,东方租赁公司张华北用这5000万元名义按市场价格给杜远方的兰陵王集团换了500万美元的外汇,而当时外汇额度的兑换比例是6∶1,这样一来实际上张华北只花了3000万元,剩下的2000万元就变成你或你们觊觎已久的差价利润。这笔钱经过多次转账,最后辗转到了香港你的前任戴一鸣公司的账上。在香港,庆祝胜利时,你对戴一鸣得意洋洋地说了一段话:“我在官场,你在商场,今后就是要这么相互配合好。你要把人民币越赚越多,我要把官越做越大。我需要钱找你,你在官场有什么事我来办。”这话戴一鸣做了录音,你知道吗?
白色的声音,非常可怕,又仿佛来自太空,来自白色旋转的宇宙深处,居延泽脑袋快炸了。戴一鸣原也是老板身边的人,后来下海到了香港办公司,下海前戴一鸣推荐了居延泽接替自己,那时居延泽与戴一鸣就定下了里应外合的私密战略,这事没人知道,怎么会有录音?难道戴一鸣也出事了?天知地知那的确是他们两人举杯击掌时说的话,戴一鸣竟然录了音?!居延泽完全没想到这点。这点甚至更让他惊讶、完全不解。如果这是真的,显然已是真的,居延泽不由得心头火起,对戴一鸣这种背叛非常看不起。当然,震动居延泽的远不止于此,更让居延泽心惊的是通过戴一鸣的录音、2000万元的巨额,他越发清楚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谁,戴一鸣是手段,他居延泽也是手段,所以他们要用一个个硬邦邦的巨大的事实摧毁他,让他开口。他们需要他,太需要了,而且很急切。他们采取了多少手段啊?做了多少外围工作?他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防线。不过急切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不倒,那么老板就会岿然不动,老板岿然不动2000万又算什么?
尽管白色,声音,幻象重重,失去现实感,事实巨大,但是居延泽就像特殊材料制成的,脑子依然敏捷,不用视觉仅凭声音也能一下抓住要害。这倒不是他有天生的嗅觉,而是他太了解某些东西,比如政治。一个人太了解某些东西看问题就会和一般人不一样,对他使用一般的办法也会失效。
的确,没有用一般办法,而且相当技术化,虽然表面上看仍没什么用没什么效果,实际还是有用的。至少居延泽自己内心承认他对白色包括白色的声音越来越不适,越来越感到抬头困难。如果说一个人呆在房间的时候,低头,闭目冥想,还算是一件自然的事情,那么当你的面前有一个人——这人近在咫尺,戴着白色墨镜,你长时间低头冥想就会非常困难,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至少在听到某个细节时,比如戴一鸣竟然做了录音,居延泽会条件反射地抬一下头。居延泽不是禅者,只是内心有一股力量。这力量与禅毫无瓜葛,并不真正足以抵抗某些东西,事实是每一次下意识地抬头都感到一种锥心的东西。
前卫艺术家方末末如此专业,对白色的运用简直炉火纯青,简直像白色的魔鬼。在审讯思路上也堪称一流,与声音、白色配合得非常有力,只说事实:时间,地点,何人,何事,结果。如同新闻的五个W,没任何说教,完全是技术,这才尤其可怕。如果居延泽的内心是魔鬼,那么方末末也是,或者更是。没有比一个魔鬼对付另一个魔鬼更有效,居延泽慢慢地低下头,低下头,低下去,不能再低了。那一圈圈的白色如同靶心,靶场,行刑之时。有时居延泽毅然地抬起头,直视白的墨镜,那些令他恐惧的行刑的联想瞬间纷纷消失,但直视的时间一长白色靶场的幻觉又开始形成,像雪崩一样,他不得不再低下头,低下去,承认某种程度的失败。他坚决再不睁眼,无论白色墨镜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