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6年第07期
栏目:新锐
2008年5月4日,《钱江晚报》周末“人与社会”版
《一位医生的遗信》,略有删节
这里建成并立即投入使用不过月余,你如何得知其存在?对外界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几天来,我一直在留心,但现在仍然只能很抱歉地说,你的要求我爱莫能助。高个头,国字脸但清瘦,深度近视并戴着青框眼镜,你描述他的这些特征,甚至就连你提到的右耳垂下有一个豆大的黑痣,都无法在这里与一个确定的目标相匹配。因为,我不妨直接说,他们都在面罩之下。
作为医生,我们和病人是看不到彼此面孔的。是惧怕看到,至少我们是这样。这是你无法想象的。病人的呼吸——说句有辱天职的话,听来就像一颗飞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得时刻提防着哪怕一粒再细微不过的弹片溅到自己身上。我们也藏在面罩后。他们奄奄一息,可能还对救死扶伤的我们有所奢望。我们却只能静静等待着某种特效药的到来。然后奇迹随之出现。我们不过是药品的执行者。在这之前,又能做些什么呢。人类永远无法与瘟疫抗争。每天都有人死去。直接送往一街之隔的火葬场——连对无常早已司空见惯的火化工都惟恐避之不及,然后在一张硬质卡片上留下一个名字。除此表明一个惨遭厄运的短暂人生,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了。有时,我们得亲自将一些病人推进炉内,因为火化工不够用了,不少未经允许就溜之大吉。唯一人性化的措施,是我们在等待之余,会通过冰冷的仪器接触他们身体,多是测量体温之类。还有,在石灰和原木气味尚未散去的病房里,我们没有安装一面镜子,避免他们看见自己被白布包裹(有些被敬业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医生插满了管子)的全身、孤苦又无助的眼神。
也许我说得过于严重了些,我希望是这样。但在一切还不显得严重的时候,我们认为只是普通流感,电台里的统计数据和安慰声音也给我们信心。可笑是吧,作为医生居然不相信亲眼所见,却去听信什么都要掺和着咋呼一通的电台。那时,我们曾经想给一位体温不算太高的病人施救,当剥除他的衣服,他的皮肤……我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如果在皮肤上蔓延……宣布他为不洁净。
你应该很年轻,在等待情人的归来。这让人羡慕。如果你还是一个愿意在空闲时读上一读什么的女性,我建议你去看下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鼠疫》,也许对你了解当下的情形和做出稳妥的决定有所帮助。里厄医生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也时常为虚构出这样一个可能不存在于世间的医生形象的加缪四十七岁即死于车祸而伤感、愤愤不平。他原本可以传达给我们更多的力量。
刚才写信被打断了。我的同行们来给我测量体温。我也被隔离了。医生这个首当其冲的群体里,我已经不是第一个,我相信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场人类的劫难看起来还是那么遥遥无期。我的体温仍然居高不下,用他们的话说,就像一个顽劣的小孩在39℃与42℃之间的秋千架上来回跌宕。他们能做的只是这些。也许是出于安慰,他们告诉我,挺住,据说特效药已经找到,正在大批量生产,很快就会空运过来。我问,什么名字,含激素吗?他们只回答,糖皮质。不言而喻,所有抑制传染病的所谓特效药里都不得不饱含激素。它会杀死病毒,但也不会放过你的细胞。我不知道,如果能熬到那一天,我会不会拒绝它侵入我的身体。各种形态的后遗症患者我见得太多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让人振奋。我也迫不及待地告诉你。一股没来由的轻松甚至让我想起来,你描述的那个青年男子我似乎见过,也许在医院门口,他走在一群被隔离进来的人中,如果说押解不太合适的话。我们迎面而过,那时他还没有戴上面罩。我敢担保这不是片刻轻松带来的幻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想刚才忘了告诉你,我曾专门去翻检过火葬场硬质卡片上登记的名字,没有发现你要寻找的林汉禾(化名)。
你没有在来信中留下电话,我想这是你的一个疏忽。但即使有,我也不会给你去电。这封信若能发出,自然在你收到时已延缓了你做出决定的时间,而我希望,这就足以让你在取舍之间服从一个成熟青年应有的理性。你问可否来此寻找,现在我以一名职业医生的身份郑重告诫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等待!别为了爱情轻身犯险。其他的,由天注定吧。我想象不出,除掉自我验证、真相和自负的恶果之外,来这里你还能得到什么。
这里,已经与世隔绝。至少目前,只有进来的,还没有出去的。
最后,为了让你明白我的忠告,还想再说几句。我不仅呼吸困难——肺似乎变成了一段枯木或者一团干燥的棉花,而且好像逐渐失去了声音。前些天,我还一直穿梭在病人们痛苦又无力的呻吟声中,后来,他们无一例外地归于沉默。能听到自己的呻吟也许是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唯一渴望。这和我们医生的想法一样,那至少代表了生命体征还在延续。而现在,我一个人躺在一间偌大的隔离室里,周围死一般沉寂,连笔划动在纸上的声音听上去也像在空旷的山里锯钢筋。顺便提一句,他们没有给隔离室安装电话,避免外面听到什么讯息而人心惶惶。
从头顶的窗外(看在同事的份上,他们默许了我不要蒙上黑布的请求),我还能看见对面的楼层。墙面的装饰是一块浮雕。粗糙的印象派风格。以前我不知其意(也没有留意过),现在我想它企图表达的是人类可以用电脑联通整个世界。那粗犷的线条今天倒让我感受到些许温情,但上面已经落满灰尘。这里,已经比荒野中的乱坟岗更让人恐惧了。那个半白头发的清洁工有些天没出现了。外面,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但即使这样,一墙之隔也是另外一个世界啊。
我妻子已经被确诊感染。体温计上已经找不到她的度数。我宁愿不是这样的原因:因我多日未曾回家,她辗转街头,在密集的人群中四处寻找。也许她就在这里,但我们见不到。随之,我被隔离了。糖皮质的效果还真不好说。总之,我内心有种不安全感。
我会尽可能利用仅存的职业之便,走出隔离室发出这封信。但能否通过他们的检查,你能否收到,并接受我的忠告,那只有天知道了。
田志卓
2003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