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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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运河湾里的稀罕话
稀罕话,不稀罕,啃着棒槌当鸡蛋。
鸡蛋清,鸡蛋黄,剥了外壳找不到瓤。
瓤呢?叫棒槌吃了。棒槌嘴呢?叫鸡蛋堵上了。
二十四节气中的立冬第二天,运河湾里还是落的酷霜,酷霜把运河湾罩得白茫茫的,看着枝枝丫丫都在一夜之间变老了。但是寒气只持续到半晌,接着就被白亮的太阳赶跑了,刚刚还凝结在茅草丛上的霜雪眨眼间又不见了,茅草丛还是蓬松着,还是橘黄色土黄色掺杂着。还有成簇连片的紫柳,挂了霜的那个早晨,怎么看都像是假的。白亮的太阳出来了,紫柳一下子又现出原形,还是那样精瘦,还是那样紫红。运河湾里从来没见过那么白亮的大太阳,大太阳半悬在湖蓝色的头顶上,看着跟煮到半熟的鸡蛋黄差不多,还暖和。立冬节气里突然多了个白亮的大太阳,一个白天暖和得跟入了春一样,连紫云寨村子里的狗也跟着弄出思春样,它们探头扬尾地寻找树荫墙荫,它们还匍匐在地上伸出长长黏黏的红舌。有几只甚至还越过了运河大桥,后来它们装模作样地走到城门楼下,接着就显出了狗性,冲着城门楼撒尿时还把一条后腿翘起来。城门楼上的岗哨就拿了枪瞄准,瞄着说,又犯骚性了是吧,犯骚性你们也去春宵楼啊,老鸨子不要钱你们就赚大发了!
门岗忽然又哇哇地发起邪火,说真他奶奶的邪了南天门了,怎么天一暖和满城里都是腥臭味啊?
门岗发邪火的时候,县城的老鸨也是一脸的苦相,她身上也是腥臭味。
春宵楼里的姑娘们一夜之间都得了花柳病,老鸨雇了一辆驴车,驴车拉着姑娘们去了药房,药房顿时怪味扑鼻。药房伙计捏着鼻子喊老板,说是卖咸鱼的来了,来的还是一大帮,一大帮人个个都是臭的,臭还不是个好臭。老板要打伙计,说卖咸鱼到鱼市卖去啊,跑到药房里来干什么,咸鱼能当药吃啊,出来看见了春宵楼里的老鸨。老鸨一脸苦相,脸上原本是抹了遮皱粉的,遮皱粉又被苦相弄掉了,斑斑块块的看着像是老枣树脱皮。
老鸨还往药房老板身上蹭,自己过去了又朝姑娘们招手,姑娘们就围住了药房老板,争着抢着撩衣衫解腰带,还一个劲儿地拿手帕挥舞着往药房老板脸上扇风。药房老板立刻紫涨了面皮,咳嗽着又蹦又跳,爬到柜台上了才喘了半口气。药房老板就瞪着眼呵斥老鸨,说:“你怎么弄得她们?味大得还能闻啊,就是刚从猪圈里拉出来也没这么臭!”
老鸨就呜哇呜哇地喊冤枉,说你真是个会说话的,还我怎么弄的,我有那个本事啊?还不是你们骚皮男人戳弄的。老鸨说:“你下来给我说句明白话啊,她们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洗净啊?”药房老板说:“洗成白菜帮也没用,这是病知道吗?花柳病!”老鸨就皱起眉头,说一身臭味倒有个好听的名字,还花柳病,你还不如说个槐花病、菊花病,反正带个花字就比带个草字好听。老鸨说:“那得用啥药啊,不会是贴狗皮膏药吧?”药房老板说,要对付这种梅毒花柳病就要用到盘尼西林,可是盘尼西林又被日本人把控着,一进一出都要严格登记造册,对不上号就说被我喝了也是个死罪。药房老板先让老鸨签字画押,翻箱倒柜地收拢了一大包整盒的,接过六块银元又捏住鼻子,说:“快把她们领走啊,都给你了!”
老鸨回到春宵楼,姑娘们还是围着她,还是吱吱哇哇地说痒得难受。老鸨说:“快去洗呀,你们想熏死我啊。亲娘哎,下辈子也不想吃臭豆腐了……”
姑娘们的花柳病是拿臭豆腐抹的,臭豆腐是拿咸鱼水搅拌的,咸鱼水里还掺了臭蒿草,臭蒿草上还有几只冻僵的臭大妮,搅拌了涂抹下身,整个身子都是臭的了。老鸨噗噗地吐着进了里屋,药包递到丁黑豆手里,举着手要抓挠三老雕。骂三老雕把她坑死了,丢人现眼不说,耽搁了生意不说,还差一点儿让日本人咔嚓了,就是刘县长刘司令知道了她也得死八回。伸着手跟三老雕要银元,说整整的二十块袁大头,都是叮当带声儿的。三老雕扯过老鸨的手绢,铺到茶几上写欠条,写的是欠春宵楼大洋三十块,落款人写的是侯得才。三老雕说:“你要二十给你三十,看我们仗义不仗义!保安营侯营长你熟悉吧?”
老鸨翻着白眼珠子望望黑豆又望三老雕,说:“呀,敢情你们是空手套白狼啊,敢情你们先许给一个天大烧饼,就是让我张着个傻嘴啃天啊。早知道这样,我先拿臭豆腐抹你们嘴上!”
黑豆进城买药是为了救营长马二梭,马二梭伤口发炎快死了,黑豆要豁出命来冒死进城,想着发狠找一家药房,抢也要抢一盒救命的药。三老雕是被侯得章的新一团抓获的俘虏,三老雕受的是擦皮伤,更不想死,他就跟黑豆下了大话,说假若丁连长能保他一条命,他保证能弄出救命的药来,哪怕大川少佐坐在药房里,他也有的是办法。黑豆就把手榴弹插到三老雕腰带上,拿一根手指勾着拉环,走到路上三老雕就说了实话,说他不想让老团长侯得章拿枪毙了是真的,要报复营长侯得才也是真的。
三老雕说,当初营长侯得才天天骑在马上显摆,显摆着还要他跟在马腚后边追,他天天累得腿肚子转筋,他想骑一刻钟过过瘾也不行。忽然有一天营长侯得才就答应了,答应了还让他穿上尉军服,还让他高举着大川少佐的指挥刀,还让他昂首挺胸地装着是个真营长。三老雕说他那一会儿恣美得心尖痒,根本不知道营长侯得才是要拿他当替死鬼的,根本不知道真侯得才是在玩死鼠钓活猫的把戏。狗日的侯得才弄真假美猴王弄出瘾了,侯家老宅祭祖那天他就找了个假扮的,这一次他又把我扔出去了。三老雕说,他那时候要是脑子再迟钝一丝丝,他那时候要是发现草丛里的黑枪口还不从马上栽下来,他立马就是万箭穿心了。
三老雕就不让黑豆带钱,有钱也不带,没有钱还得弄出药来,越这样越能显出他跟黑豆是交了实底的。接着就说他已经有主意了,但是黑豆去了要听他的,无论他跟老鸨说什么,无论他装狗样猫样,黑豆都不许戳穿他。
三老雕还说他跟老鸨已经熟稀溜了,他跟着营长侯得才到春宵楼去过无数次,闭着眼也知道老鸨最吃哪一套。只要降住老鸨,只要让老鸨知道有好处,那些肚皮姐你叫她啥样她啥样,你叫她在下边抹辣椒酱她也得抹。后来三老雕还说老鸨曾经卖给营侯得才一个迷仙绒,迷仙绒是专用来弄那事的,那其实就是个羊眼圈。营长侯得才拿着那玩意儿当宝贝,天明天黑地怀揣着,天天想着对付那个叫麻生花田子的日本小娘们。日本小娘们让他弄恣了,把不严裤腰也把不严嘴,一秃噜就说了她厌恶三菱的三个男人。还说一身横劲的福安死了她高兴了三天,一肚子坏水的福市死了她高兴了九天,现在光剩下一个傻乎乎的小胖子福山了,要是这一个也死了她能高兴一整年。日本小娘们光知道恣了,不知道侯得才是怀着天大谋划的,侯得才并不想让小胖子福山很快就死,他要等钻探完成之后,他要等运河煤矿开采,一切都具备了他才会显露原形。那时候他会盼着三个日本男女最好都死了,煤矿上最好一个日本人也没有,起码再死两个。
三老雕还跟黑豆说,你们独立营杀了福安,其实侯得才是巴不得的,福市被砖井砸死了,侯得才也高兴得了不得。说着还偏了头看黑豆,还说他装了一肚子外人不知道的秘密,黑豆光是催着快走。黑豆还说:“快走吧,你嘟囔得我心焦!”
黑豆的心思都在营长马二梭身上,一想到马营长随时都会死,他的心就跟被钳子夹着又拧又拽一样。黑豆还不止一次想起那个刮着北风的黎明时分。那天,他们是黎明前进入伏击点的,伏击点选在运河内侧的紫柳丛中。他们明明知道去早了也没用,明明知道侯得才吃过饭才会骑马上堤,但他们又不能不早去设伏。那时候他们都被仇恨激荡着,深秋季节趴在那儿也不觉得冷,虽然他们浑身上下已经凉透了。
那时候侯得才果然按时出现了,要是与以往比起来,侯得才那天还似乎早了几分钟。侯得才还是高举着大川少佐的指挥刀,还是紧一阵慢一阵地奔跑。马二梭就是那个时候突然跳起来的,马二梭嘴里呼喊着:“灭了这个小贼羔子!”他们所有人都一跃而起,所有人都冲着侯得才开枪,所有人都看到了马上的侯得才是惨叫着栽下来的。几乎与此同时,河对岸也有人呼喊了一声,呼喊的也是个“打”字,那个“打”字是从他们的背后传过来的。
河对岸呼喊的是真侯得才。真侯得才呼喊过了就笑起来,说:“马二梭,你知道小爷这一招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侯得才使了邪招,他知道马二梭要找他报仇,只有这样的邪招才能让马二梭上钩,他天天在运河大堤上跨马挥刀,目的就是让马二梭认为打伏击是最好的办法。马二梭大意了,他们都大意了,他们只想着侯得才是故意显摆。结果,他们冲着运河大堤上的假侯得才开枪,河对岸的真侯得才冲着他们的后背开枪。黑豆清楚地看到,营长马二梭是第一个中枪倒地的,子弹从后背射入,胸口上钻出来的子弹也是红的。那时候,如果不是侯得章带着他的新一团一营及时赶到,也许他们独立营的人一个也活不出来,好在他们把营长马二梭抢出来了,这就是万幸。
黑豆快回到新一团一营驻地的时候,窝棚里的马二梭还在昏迷中,除了身上烫手的热,除了偶尔会动一下手指,马二梭其实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兰兰从跟过来就没离开马二梭一步,她不吃饭,也不睡觉,她甚至没合过眼。兰兰已经不会哭了,哭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是一声连一声地重复刚见到马二梭时说过的话。她说,二梭你可不能死啊,你答应过让我生个孩子的。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上百遍,连新一团一营的卫生员也没办法再听下去了,卫生员一遍遍地给马二梭擦头擦脸,后来他拿湿毛巾堵住自己的耳朵眼,说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说,嫂子你不要老是说死死的,只要马营长的皮肤没变凉,只要马营长的身体没变成硬邦邦,那他就是个活着的伤员。他昏迷不醒不是睡着了,也不是真死了,他不过是被细菌降住了。细菌进入血循环后,在生长繁殖的同时会产生大量毒素,并由此触发机体的阻抑反应,医学上称为系统性炎症反应综合征。
卫生员最后又说,我不能再说专业术语了,我把专业术语说得越清晰,你听了越是糊涂的。你只记住一句话吧嫂子,如果马营长体内的炎症消退了,如果马营长的免疫功能占了上风,或者说,在病毒完全把他吞噬之前真能弄到盘尼西林,那他就能转危为安。兰兰不搭理卫生员,兰兰只是重复着那句话:“二梭你可不能死啊,你答应过让我生个孩子的……”兰兰还一遍遍地说红肚兜,说大嫂春子说过红肚兜是避邪的。既然是避邪的,既然是打不着崩不破的,那怎么又钻了血窟窿呢,那怎么又流出那么多血呢?
卫生员抹着眼泪出去了,出去让营长侯得章拦住了。侯得章说:“怎么样,还有希望吗?”
卫生员蹲下来摇头说:“也就这一两个小时吧……”
侯得章说:“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吗?”
卫生员不摇头了,他是咬着牙说的,说在太行山时,许多伤员都是死在战地医院的。卫生员又补充说,除非奇迹出现,除非他们的丁连长真能弄出药来,否则……卫生员后来还是说兰兰,说兰兰一遍遍地哭诉,一遍遍地说那句话,就是石头人听了也受不了。卫生员说:“侯营长,你还是想办法让家属回避吧,让她眼巴巴地看着败血症患者临死前的抽搐,实在是太残忍了。”
侯得章在卫生员肩上拍一下,接着又让警卫员到老乡家里借芦席,说如果能买到现成的棺材,他可以把怀表抵押给人家。安排停当后他走进窝棚,在兰兰身边坐下来时他还长长地叹息,他还从兰兰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他还想叫一声妹妹,但随之他就哽咽住了。兰兰虽说是堂妹,在他心里跟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样,尽管他在许多地方都做了对不起兰兰的事。北伐革命时他是骑兵少尉,北伐军打到运河湾里,他一刀劈了北洋军阵地上抱机枪的混蛋,回到侯家老宅才知道半吊子军官霍好秋是兰兰的女婿。不知者不怪,何况又是生死厮杀的敌我两阵营,何况又是炮火轰鸣的阵地上。但是,日军偷袭运河独立营时,他千真万确没出兵援助,让马二梭二番入军营,也千真万确是他见了旅长的信才决定的。
侯得章瞬间止住了哽咽,他把全部的委屈都咽了回去,包括无法排解的幽怨与无奈。他想说,日军偷袭运河独立营时,他是团长兼县长的一身二职,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一域自治,他在可以施展理想抱负的河湾县,精心创建万民乐业的新蓝图盛景。为了理想和抱负,为了正在实施的自治蓝图,他只有把另外三个营收回城里,明明知道独立营会被日军偷袭,他也没增派一兵一卒。直到独立营不存在了,他才感到巨大的痛心和痛苦,直到日本人果然没强占县城,他才舒缓了一口气。如果说马二梭就是从那时候埋下了对他的仇恨,他不怪马二梭,毕竟马二梭无法理解,理想与抱负对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侯得章接着又要说让马二梭二番入军营。说他那时候实在是万不得已,实在是事出有因,否则,他宁愿让瞎子瘸子当先锋,也不会再度启用一个曾经要置他于死地的冤家对头,包括那个丁黑豆。关键是那封真假难辨的旅长来信,关键是那一会儿他乱了方寸,根本没去想,旅长发电报也可以,打电话也可以,旅长为什么非要写信啊!信上说,师长孙桐萱要在二线阵地上视察独立营,他一看到那句话就完全丧失了分辨力,而这一切的根源,完全来自于对师长孙桐萱的崇拜!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只有匆匆复建早已不存在了的独立营,他只有匆匆启用马二梭,结果他把马二梭带到了徐州战场上,一场徐州会战就把刚刚复建的独立营打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根本没想到营长马二梭还活着,根本没想到马二梭会误认为,他把独立营放在葫芦头阵地上,就是为了让独立营死在日军骑兵刀下的,而那时候,他千真万确是派人到阵地上寻找了。
侯得章觉着喊委屈的应该是他,是他带着残缺不全的186团苦苦寻找着归建,结果他成了一颗被人扔来扔去的石子。于是侯得章就叹息着叫了一声妹妹,说:“兰妹,我替你看着,你回家吧,二梭一醒过来我就把他送回家去。起来吧妹妹,我让人送你回家……”
兰兰翻着眼皮看侯得章,说:“你是团长侯得章是吧,你说二梭快死了是吧,那就请你在我头上打一枪吧。你先拿枪瞄着也行,二梭一断气你就开枪,你要能让我们两口子齐眉齐肩地走到奈何桥,我就知道你还是个哥。”
黑豆就是这时候进的窝棚,走到窝棚口他还喊了一声,喊的是:“马营长你别死了,咱有药了!”
马二梭当天晚上就清醒过来,他看到兰兰哭着哭着又笑了,兰兰还要找针线为他缝补打烂了的红肚兜。找不到红布的兰兰只好把自己的贴身衣铰下两块,贴身小衣是粉紫色的,结果马二梭的胸口上像多了一双眼睛。但是兰兰出了窝棚再没回来,她是被人哄着送回紫云寨的,路上还被人拿被单蒙住了头脸,当时说的是要下酷霜了,蒙住头脸不受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