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梭清醒了之后先看到的是侯得章,他看到侯得章面容消瘦,眼睛直直地盯着窝棚里的一株狗牙草。季节已经进入了冬季,小雪节气也快到了,窝棚里的狗牙草竟然还长了新叶。侯得章的脸上也有憋屈。他直直地望着狗牙草,不一定是惊叹野草的生命力,他如果是那样想的,他的眼睛一定是明亮亮的,而他现在表现的只是厌倦。还有,他不时地拿手揪扯下巴,一看就知道他并不想守着等待马二梭醒来,当马二梭试图侧转头部时,他说:“睁开眼吧,我知道你醒了,我也知道你是不想看见我故意装睡的。”
马二梭还在想那天早晨的伏击战,上了当的痛苦像锯齿一样切割着他的肢体,而增生着新肉芽的伤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是瞧不起侯得才的,他从来也没把侯得才当成个人物,他那天下半夜就带人设伏,只不过是怕天亮了无法越过运河炮楼。但他最终还是上了当。他没想到侯得才骑马挎刀是在勾引他入套,结果从马上滚下来的只是个假侯得才,结果他背后挨了真侯得才一枪,结果他被侯得章带人救了出来。马二梭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会把自己憋死,尤其是侯得章说了那句话,于是就拍打着地铺喊黑豆,说:“黑豆你死哪去了?你要把我饿死吗?”
侯得章揪扯着身上的草屑站起来,说:“别喊了,我把丁黑豆关禁闭了。”
马二梭摸索着把手伸向脑后,抓着窝棚的横杆坐起来,掀掉身上的被子问:“为什么?”
侯得章说丁黑豆违反军纪私放了俘虏岳粮丰。还说岳粮丰与侯得才当初就狼狈为奸,与侯得才一起投了刘百湖的鲁西保安纵队。这一次,他还是与侯得才狼狈为奸,骑在马上当诱饵的就是他,你那边一举枪,他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下来。不过,看在他带丁黑豆进城买药的份上,我可以将功折罪从轻处理,但是丁黑豆私自把他放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侯得章还斜着眼角望马二梭,又说:“你该不会把没死于伤口感染,也看成是丁黑豆的功劳吧?我告诉你马二梭,即便是,他也得接受处罚!”
马二梭哼了一声把抓到手里的鞋又扔了,侯得章拿脚踢地上的鞋,踢着说马二梭目无尊长,是十足的乡野流民习性。侯得章说:“往公上说,我曾经是国军186团团长,现在是八路军新一团第一营营长。往私上说,我是你的大舅哥,你就这样给我撂脸子吗?”
黑豆端着满满一盆炖野兔肉走进来。黑豆还流了一头一脸的汗水,说野兔是拿夹子夹的,野兔吃了一秋天草叶草籽,现在正是最肥的时候。黑豆说:“连吃带喝吧马营长,你把这一盆都吃了喝了,你就三天不用吃饭了。”马二梭疑惑地看看黑豆又看看侯得章,侯得章也学着马二梭的样子拿鼻子哼了一声,说要关丁黑豆的禁闭是他心里想过的,丁黑豆关了半天又放出来也是真的,因为他本人挨了杨团长的批评。
侯得章说,杨团长是火爆脾气,批评人是从来不讲情面的,杨团长甚至还批评他不该把国军的那一套管理方式套用到八路军的身上。
侯得章还想说,杨团长还让他做检讨,他承认,他的潜意识里并没彻底忘掉昨天。但侯得章并没有把话全说出来,后来他半俯身靠近兔肉盆,拿手扇着闻盆里的香味,说:“二梭,我说这些你不一定明白,我加入八路军之后,最大的收获就是警醒与反思。我现在要说一句你一听就明白的。马二梭同志,你赶快把伤口养好了,过几天我带你去见杨团长!”
马二梭的伤口是在运河湾里落下第一场雪之后愈合的,这比侯得章预期的时间晚了许多,那几天,侯得章见人就问马二梭的康复情况,尽管他自己还在纠结着:该带马二梭见团长吗?
直到出了窝棚,侯得章还在一遍遍地叮嘱马二梭,说团长杨甬力是极其看重军纪军风的,即便是穿便衣开展群众工作,团长也会把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马二梭刚刚伤愈,又是散漫惯了的,他暂时可以不严格要求,但是,套在身上的红肚兜无论如何不能露出来,最好是扯下来扔了。还有,最好不要开口闭口地说运河独立营,对于他这个曾经的团长来说,运河独立营已成为历史,对于马二梭来说,运河独立营不过是曾经有过的一个换装建制,而那个建制也许根本就没存在过,尽管马二梭还穿着原来的服装。侯得章最后又盯住马二梭的脸,说:“记着,跟杨团长说话时,不许拿鼻子哼哼!”
他们是沿着河套的边缘行进的,边缘处是丛生的紫柳,高得能越过头顶。马二梭不想与侯得章并肩走,这倒不是他跟不上步伐,如果不是担心尖利的紫柳断枝会戳到受伤的胸口上,他甚至会把侯得章远远地落在后边。马二梭身材颀长,两条腿就像经了雨雪侵蚀又经了刀斧削砍的紫柳枝干,呈现出铁一样的生硬,似乎抓一把就要硌破手的。他的胸膛说不上多么丰伟,甚至没有多少可供刀斧砍削的胸肌,他有的只是让刀斧难以下力的柔韧,这一点,也似乎与经多了雨雪的紫柳差不多。
马二梭这样子走动并不是故意,但侯得章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快。侯得章就在心里想,如果马二梭也算个人物的话,那马二梭一定是他生命中或者理想抱负中的黑白二常。当初,父亲为了结兵亲对抗新宅那边的麻五,撺掇着堂妹兰兰嫁了个半吊子北洋军官霍好秋。既然是出于那种目的,嫁了也就嫁了。他不明白的是,父亲又为什么想着与马家结亲,为什么会让成了寡妇的兰兰,再嫁给明明知道已与白面瓜鬼混的马二梭。难道只是因为马家人敢惹难缠,难道只是因为马二梭死活不怕,难道只是因为马二梭是个情种敢爱敢恨。那么,他爱过堂妹兰兰吗?他爱过侯家老宅这门亲戚吗?
每当想起这些时,侯得章都会对父亲侯登科生出不尽的怨恨。如果没有父亲当初的失策失算,那么侯家就与马家没有任何牵连,单单冲着马二梭行刺官长那一次,他完全可以置马二梭于死地。当然,如果没有马家与侯家的纠缠关系,他也会由衷地承认马二梭是个人物,起码算个英勇顽强的军人,尽管这个军人身上有着许多让他瞧不起的乡野流民习性。于是侯得章不由地叹息一声,说:“马二梭,你要跟我扮演一路子哑巴吗?你把个胸膛挺那么高,不怕枝叉子戳烂你的伤口啊?”
就这两个有着万千纠葛的同村人而言,像这样长时间地单独在一起,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彼此都感觉别扭也是真的。
马二梭要拿鼻子哼时又记起侯得章临来说过的话,走了几步之后他又站住,说:“放心好了,你带人救了独立营,这个情我一定会还你。侯得才是你弟弟,你帮着我们打你弟弟,这一点我也会记着。在我没补齐还足之前,我不会说咱们两清了。”
侯得章并肩站在马二梭身边,他突然又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话题,说:“咱们现在是一对一说话,不论公,也不论私。马二梭,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马二梭说:“是。”
马二梭的直言坦陈原本是侯得章想要的结果,但一个简单的“是”字,反倒又使他产生了极大的不满足,仿佛这个字并不是解答问题的,而在马二梭那儿,这一个字似乎也是多余的。侯得章急促地喘了一口粗气,又问:“为什么?”
马二梭又说:“你知道。”
这同样又是一个噎人的结果。这就如同吃红薯。明明是饿了,明明是想吃,吃了几口却被噎住了,喉咙里噎得很难受,而肚子里其实还有许多空地方。
侯得章说,我知道你还在恨着运河独立营被日本人偷袭,在那之前,你和独立营的其他弟兄,就已经判定我欲借日本人之手,除掉自行其是的独立营。日本人偷袭独立营得手之后,你们甚至还会想,我欲借日本人的手铲除异己,我巴不得独立营的弟兄都死光。你大错特错了马二梭!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想过没有,既然我是恨着独立营不听话,我把营连长全部撤换掉不行吗,我是团长,我完全有这个权力啊。我承认,我是有一域自治的理想抱负,我是不赞成与势头正旺的日军死打硬拼,而日本人没有进攻县城也许正巧形成了契合点,或者说是巧合。可是,我毕竟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如果我发觉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千夫所指的败类,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枪把自己干掉!
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恨我的起因,就是源自于独立营的被偷袭。对不对吧?”
马二梭说:“对。”
侯得章说:“不对!”
侯得章说了这句话之后,又直直地盯住马二梭的眼睛,他甚至还想拉扯着让马二梭站周正。侯得章说,你马二梭在这一点上并不坦荡,如果说独立营被日本人偷袭是恨中之一,那么在你心里最难以释怀的,还是白面瓜的死。侯得章说,我知道你是连接着想的。你想的是,如果独立营没被偷袭,就不存在日军在官地上安兵营,也就不会有你的炸堤决水计划,也就不会有白面瓜舍身炸堤,白面瓜自然也就不会死,你们自然还会无廉耻地继续纠缠下去。侯得章说,你马二梭只是借用了独立营被偷袭这个由头,正是白面瓜的死,放大了你对我的仇恨,这个仇恨才是你的恨之根苗。侯得章说:“马二梭,你敢说我分析得不对?”
马二梭不再言语,默默地走了几步之后,忽然说:“你分析得都对。”可他不知道什么是根苗,他只知道是仇恨就该记着,至于仇恨会不会化解,那是另一回事。还有白面瓜,他承认是一直记着的,但是,他也许会在报仇之后的某一天把她忘掉,假若一辈子也无法忘掉,那只能证明他就该记着。永远记着一个本该忘了的人,也许会使他更加懂得,生命原本就是为了记忆的。于是马二梭又艰难地说了一句:“没有人分析的时候,我自己会条理得很清……”
侯得章冷冷地笑了,说马二梭用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更加清晰地印证了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么,我妹妹兰兰怎么办,难道你要让兰兰在空念空想中虚度一生吗?侯得章说:“我告诉你马二梭,不行,绝对不行!我知道团长要见你谈什么,但是,回来之后你必须马上回紫云寨,兰兰什么时候怀了孩子你什么时候归队。”
团长杨甬力紧紧地握住马二梭的手。而在握手之前,杨团长曾上下地打量着,准确说是凝视着马二梭。松开手之后,杨团长还在口中发出啧啧赞叹,先说好一个山东武二郎,又说二郎武松武艺高强,有勇有谋,是真正的民间侠义之士。武松崇尚的是忠义,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他是下层英雄好汉中最富有血性和传奇色彩的人物。接着又摇头,说武松对待女性的蔑视与轻率他不赞同,真正让他喜欢的人物还是浪子燕青。
这两个人物都是《水浒传》中的,可惜马二梭没读过多少书,零零星星的虽然也认得几百字,成篇成段地说书中话就不行了。况且他对武松和燕青这两个人物的了解,只局限于镇上听到过的快板书,好像有一句:“那武松喝了十八碗,打虎来到山岗上。”而对燕青的记忆仅仅是说书人口中的《燕青打擂》,至于打的是谁,为什么打的,全都不记得了。马二梭一时有些尴尬,还有,侯得章瞥他的眼神里也有明显的不屑,这使他越发焦躁。团长杨甬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马二梭的表情变化,他把凳子拉到马二梭身边,还拿手在两个人头顶上比高矮,这使马二梭的焦躁情绪舒缓了许多。听见团长杨甬力说:“怎么样马二梭同志,说说你的故事吧。”
马二梭拿手在腿上揪扯着,嘟哝着说了一句:“我哪有故事啊?”
团长杨甬力又哈哈大笑了,说他知道的马二梭一身都是故事,这个马二梭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孩子王长成了青年马二梭,青年马二梭为了一个懵懂的爱竟敢鞭打国军收容队长,入了军营参加的还是青龙敢死队,来到运河兵营还敢把日军引到弹药库。运河独立营被日军偷袭了,侥幸生还的马二梭又要采取炸堤行动,他要以决堤洪水淹没日军兵营。可是心爱的女人出现了,她要拼死保护自己钟爱的男人。是她夺走了炸药包,是她炸开了运河堤,是她以一死完成了一个女性的全部明丽品格。这个女人就是白面瓜!于是,又一次生还的马二梭就发誓报仇,就发誓杀日本人偿命,为此他死活不顾,为此他疾恶如仇……
马二梭大张着嘴巴,目瞪口呆。
团长杨甬力用目光鼓励马二梭,说他很想听听马二梭的想法,毕竟抗战是全民族的事,毕竟仇恨不能替代理智,毕竟每一个血性中国人,都要在日军铁蹄之下绝地反击。杨团长最后又握住了马二梭的手,说:“马二梭同志,我想让独立营加入八路军运西新一团,你现在能回答我吗?”
马二梭忽地站起来又颓然坐下,他还把手放到板凳上死死地抓着,他很想说独立营已经不成建制了,后来他用充血的眼睛望着团长杨甬力。说:“杨团长,让我身体复原之后再答复吧。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敬礼!”
团长杨甬力点点头。马二梭闪身退出门外,然后以正步走到杨团长面前,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