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正已经能下床活动了。活动是拄着棍子的,棍子夹在胳膊窝里,好在枪打的是左腿,刀劈的是右肩,左边夹个棍子,右边的一条腿还是伸缩自如的。不过,马步正明显衰老了许多,他的脸上浮现出土黄色,稀疏的胡须也显得有些枯焦。总之,遭受了血光之灾的马家掌门人,很难再看到往日的威严了,即便是马刘氏跟他说许多不爱听的话,他也不发脾气,抓在手里的烟锅一次也没砸在马刘氏头上。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经了一枪一刀竟然还能活下来,这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想想也许是跟他那天的穿戴有关。
大扫荡那天,是秀秀跑回娘家来报的信,秀秀说扫荡就是要抓独立营的人,抓不到独立营的人,就逼着家里人说出在哪里。秀秀还说到她的妯娌,说孩子的二婶就是不肯说出男人八万去了哪里被捅死的。又说孩子的二叔刚刚加入了二梭的独立营,二梭还吓唬她跟谁都不要说,还不让她回娘家,意思是怕她见了娘家人说漏了。秀秀说,人家要是逼着兰兰说出二梭去哪里了怎么办,知道在哪里也不能说,他们会不会也那样对付兰兰啊。那时候马步正才知道小儿子二梭已经回到了运河湾里,回来了不归家,也许是不想连累家里人,也许是不想要家了。后来他把秀秀进堵套间屋里,又使着眼色让马刘氏带兰兰回小东屋,最后他瞪着女儿秀秀,说:“说吧,你弟弟,熊羔子二梭,他在哪里?”
秀秀还想说她是跟二梭打过保票的,先说:“我一年不回娘家行了吧?”又说,“我把自个儿的腿捆上,我再把自个儿的嘴拿大针缝上!”但现在是老爹要问,况且自己已经说漏了,秀秀就说了。说那天晚上二梭他们误打误撞到了村里,结果二梭就选中了八万,说独立营是专杀日本人的,还问八万有没有胆量。秀秀还说,二梭九死一生从战场上跑回来,却不归家,就是要为独立营报仇,就是要为白面瓜报仇,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他从入了军营就没归过家,想想二梭也是个不容易的。
秀秀抽泣着又哭了,说:“爹啊,我说不说都是一样了。咱们现在还要保二梭,还要保兰兰,再不想办法就晚了,说不定那些畜生也快到紫云寨来了!”
那天,马步正前脚打发走女儿秀秀,后脚就从小东屋里喊出了兰兰。他让儿媳春子找出大儿子满秋穿过的旧衣服,又抓了一把干沙土,干沙土撒到小儿媳兰兰的床上。他不让兰兰说话,也不让其他人说话,他做这一切时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接着就带兰兰去了侯家老宅,径直进了前院侯登銮家。
那时候,侯登銮一家正在吃饭,他把兰兰拉到屋里,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马步正说,自己已经七十二岁了,差不多也该死了,要是临死之前再有三四个垫背的,那就算是赚的。他说,二梭是我的亲儿,兰兰是我的好儿媳妇,我不会把二梭交出去,也不会让日本人追问兰兰。后来他就专盯着侯登銮的脸,又说:“我把兰兰交给你,过了这一劫,我给你磕头上香。别的丑话我就不说了,咱们是亲戚,丑话说多了也不好。”不及侯登銮开口,他就走出了院子,要走了还是没去亲家侯登榜那边。
那天他回家之后就把大襟夹袍脱了,换上的是一件里表绒三新的对襟棉袄,棉袄的扣子打的是九棱九环的核桃结。他还戴上了平绒布的风帽,换了一双新棉鞋。他这样打扮自己的时候,马刘氏先喊了大儿子满秋,满秋不眨眼地望着老爹,但是春子一看就哭了,说满秋你傻啊,爹把过年的新衣服穿戴上,这是要走回头路了。马刘氏打个愣怔,接着就哭着喊着也要跟着走,说不就是想着这一劫难过吗,要死咱们一块儿死。他立马就撂了脸,说:“你们都给我听好!日本祸害不是要来了吗,保安纵队不是要来了吗,刀山油锅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变成个落地雷劈了你们!”
突袭紫云寨的日伪军进村就用机枪封住了街口,然后逼着侯登銮拿出花名册来。花名册铺在桌子上,包着血头血脸的侯得才凑过去伸出手指,手指先指的是马步正,往下划拉着又指丁玉树,最后指的是马照本。马步正是日本人要进马家胡同之前走到当街的,他说:“你们是要找我吗?不用找了,我就是马步正。”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奶奶庙旁边的桑葚树下站着,落净叶的桑葚树变成了青灰色。那天,大川少佐甚至对他的风帽产生了兴趣,大川少佐还向他身边靠近了一步,接着就问马二梭是不是他儿子,他儿子马二梭是不是原中央军186团独立营的。他那时候说的是:“哎呀哎呀,你说得还对还准,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
大川少佐就笑了,笑着还要让他进屋喝茶,还要拉凳子让他坐。他说:“你紧着问,咱们先说正事。”大川少佐就笑出声来了,说他从来没见过像马步正这样通情达理的老百姓,这让他想起了中国人里边也有不愚顽的。大川少佐说:“马二梭去哪里了?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他说这事得问得才,接着就转着圈子寻找,又说:“那个包着头脸的,是不是侯得才啊?”
大川少佐说:“马二梭最近是不是又组建了新的运河独立营,他们的营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老地方?”
他还是说得问得才。侯得才就把包头包脸的白布解开扔了,蹦跳着要他说清楚。他那时候是拨拉开侯得才面向大川少佐的,说:“你刚才问我,马二梭最近是不是又组建了新的运河独立营,他们的营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老地方。那我斗胆反问一句,原来的老地方还有运河独立营吗?你现在领我看看,要有,我立马把他揪回家来!”
最先发出笑声的是县长司令刘百湖,刘百湖笑着问他儿媳妇哪去了?他说跑了,找她女婿马二梭去了。儿媳妇要找自己的女婿,他不便拦阻,别说他是公爹,就是婆婆也不便拦阻。他说:“回县长司令的话,儿媳妇找到女婿是她的福气,找不到再回来却不行,这个儿媳妇马家是不打算要了。”
刘百湖还是冷笑,侯得才又抢着搭了话,说:“刘司令,您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这话是哄您的。他儿媳妇叫兰兰,兰兰是我堂姐,她啥脾气我不知道啊,她是那样的人吗?”那时候,侯登銮抓着得才的胳膊向后拽,拽不动又喊祖爷,侯得才拿手指自己的血头血脸,说:“我一头一脸的血是自己挠的啊?忘了上一次磨坊里打冷枪了?没听见他个老不死的刚才怎么捎挂我啊?不行,我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
那时候侯得才还催大川少佐去马家,还说兰兰保准在家里藏着。马步正就是在那个节口上喊明口的,他还伸出手来要跟他们打手击掌,说二梭也许是死的也许是活的,活着的跟大川少佐要,死了的跟县长司令刘百湖要,剩下个儿媳妇兰兰就跟侯得才要。他说:“来吧,打手击掌吧,翻出人来再把我的头捎走,要是找不到呢,你们谁说一句下赌的话?不敢下赌的就是王八操的!”一伙人二番进入马家,他还是跟他们要人,说:“人呢,你们把人杀了再跟当爹的要,你们是不是生下来就没有爹啊?”大川少佐就抽出了挎刀,一刀劈到他右肩上,棉袄劈烂了,肩膀上耷拉下来一块肉。刘百湖是冲着下裆开的枪,一枪打到他的大腿根上……
他那天原本是豁出去一死的,拖回家来他一直昏睡,有好多天他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在马家人的哭声里沉沉地睡着,巨大的疼痛使他忘记了呻吟,直到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才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但是,运河堤上发生的一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小儿子二梭也是刚刚死过一次的。兰兰夜里拨门插,门插响了一声他就听到了,他还问马刘氏听到没有,马刘氏听了一声就哭了,说:“兰兰回来了!他爹,咱二梭这回怕是真没了,兰兰半夜三更地回来,就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爹你知道吗,二梭打得才,得才打二梭,是得章把个血葫芦二梭救出来的。”
马家人都起来了,春子端着灯上下地照兰兰,照的是兰兰的头脸。春子看见兰兰闭着眼,兰兰靠着棠梨树站着,还一个劲儿地摇晃身子。春子哇哇地叫着拍打堂屋门,说她看清楚了,兰兰没戴孝,兰兰身上一丝丝白布也没有。春子说:“爹啊,娘啊,咱家二梭没死!”堂屋门开了,春子又退回去拉兰兰,说兰兰你这一会儿别光想着睡觉,你得紧着跟咱爹说说,咱爹还不知道二梭被得才打成血葫芦了。春子还要说婆婆也不知道,她跟婆婆说的是兰兰走亲戚去了,婆婆偏偏说二梭被得才打了,偏偏说二梭变成了个血葫芦。春子说,你既然回来了,你既然没戴孝,那就是说二梭没死,那咱们就不用瞒她了。春子还要说,她这几天是连个瞌睡也打不成的,满秋抢过灯来燎她的嘴,还要把灯油倒她嘴里,春子才止住不说了。
兰兰是昏睡了一天才醒的,醒来看见婆婆马刘氏和大嫂春子,趴在窗口上向里边张望,又听见公爹马步正拄着棍子喘粗气,大伯哥满秋蹲在棠梨树下哗啦哗啦地挠树皮。兰兰紧着起来洗脸梳头,开门出来先搀扶着公爹回堂屋,又回头跟马刘氏说:“娘,咱到堂屋里说话吧。”马刘氏拿手拨拉开春子,让春子抱柴火烧锅,让春子舀水和面擀面条。春子呀呀地叫,先埋怨婆婆是故意支派她,故意找这活那活的让她干,故意不想让她到堂屋里听兰兰说二梭。又说别擀面条了,还是搅疙瘩吧,反正都是面,搅疙瘩还省事省柴火。马刘氏说:“我就是要占着你的脚手,我还想占着你的嘴哩!”
兰兰进了堂屋还要扶公爹到床上躺着,马步正摇摇头,说:“兰兰你别管我,你只说二梭受伤是怎么回事?”兰兰就说了那天她一早就去了西河湾,她是听到金猪喊才跑出来的,出了村子正好看见有人抬着二梭往河套里跑。马步正摇头,意思是他想听现在二梭是活的是死的。兰兰说:“现在活过来了,是黑豆进城买的药……”
马步正又打断兰兰的话,说这一节他也不想听了,他只想知道运河堤上打枪是怎么回事,又是得才打二梭,又是二梭打得才,又是得章救出的二梭,他把头想炸了也没想明白。马刘氏早已哭成了泪人,见马步正拦截着不让兰兰说,她就急了,说:“跟你说那些有啥用,你是能跑啊还是能跳?你也想跟着打去啊?”
马步正拿棍子指着马刘氏,说:“我就是要知道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兰兰说她那时候脑子里是浑的,她连担架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她只是跟着担架跑。走的哪条路不知道,进的哪个村不知道,光记着是个窝棚,他们把二梭抬进窝棚里就开始包扎,包着包着血就不淌了。她那时候光是喊叫着让二梭睁开眼睛,二梭就是不睁眼,直到用上黑豆拿来的药才睁开眼了。兰兰说,二梭睁开眼的时候她听见黑豆骂得才,说贼羔子侯得才使了阴招,得章哥接着又骂黑豆,说你们连三岁的孩子也不如。兰兰还要说听话音得章哥是恨着二梭他们的,春子抓着擀面杖跑过来,说:“兰兰你还是没说到正点上,咱爹要听的是谁先打的谁,你这一阵子说的都是树梢子话。爹,兰兰是个糊涂的,还是我说吧。”
马步正把胳膊窝里的棍子抽出来放到床上,一只手抓着春子。春子说,要刨树先扒根,要烧锅先掏灰。二梭咽不下就要找得才报仇,二梭根本不知道得才正巴不得呢。为啥?因为得才已经找好替身了,二梭果然上当了,二梭果然冲着假得才开火,哪里知道真得才正瞄着他的脑袋瓜子!这就叫烧锅的热死,掀锅的烫死,偷吃白面馍的不热不凉。春子说:“爹,您听着我比兰兰说得清楚吧?”马步正抓起棍子又夹到了胳膊窝里,望着春子又问老宅的侯得章是怎么回事,得章带队伍帮着二梭打得才,他跟二梭有这么亲近吗?春子想也没想,张口说了句:“不是得章想救二梭,是上头有人给他下了命令,他不敢不救!”
满秋脱下鞋来又要打春子的嘴,吼着不让他爹马步正听春子胡咧咧。满秋说:“大话小话你都敢说,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
春子说:“满秋你傻啊,大扫荡的第二天,得章就过来看望咱爹,得章还把他身上的羊皮坎肩脱给咱爹,还给咱爹留下了药。那是啥意思?你以为是他自己要来的啊?”
马步正把棍子杵到大儿子头上,说:“春子,你也是马家的好儿媳妇,我打了满秋他就不敢打你了,往后我和你娘也不说拿针拿线缝嘴了。”说着又怔怔地望窗口自语,说他先前还想着,能下床了就去侯家老三那里道声谢,谢他瞒着得才藏了兰兰。他儿子使了阴招,一恩一仇,扯平了,自己不会再去见侯登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