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房地产公司出来,我先给苗秀华打了个电话,把探听和沟通的成果对她进行了汇报,然后劝她不必着急。一个星期后,我给倪校友打电话,他正身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之中,身边尽是男男女女说笑的声音。我还没说话,他已经跑到了僻静处,客气地解释说:“你那件事,我报上去之后就一直在打听,今天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我问。
“讲起来也真有点儿复杂……我尽量长话短说吧。按照合同约定和我们这个房地产公司的办事章程,本来是不可以随便更改小区内的地块用途的。绿地就是绿地,不能是停车场。以前公司做了好几个项目,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这次的情况有点儿特殊,问题发生在小区的物业公司那里,物业公司的头头儿是董事长的表哥,他妈是我们董事长的大姨妈,这人没什么出息,自己做的买卖都赔了个干净,于是一心想在家族企业里分一杯羹。我们叫龙喜发集团,他就成立了一个龙喜发物业,硬是把管理你们小区的业务要到了自己手里。他干起事儿来也真够贪的,收了你们的物业费不说,还要把绿地改成停车场,出租给周边几个单位和住宅区,坐地收钱。董事长听说他这么做之后也很生气,但是碍于亲戚的面子,又不能真把他怎么样……这就要说到我们董事长了,董事长他妈过去支边不在北京,是靠他大姨妈拉扯长大的,因此他大姨妈对于他来说,比他妈还像妈……”
我一听就晕了,同时也急了:“他是他大姨妈养的还是他妈养的,这事儿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们的绿地只能被强占吗?这不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吗?”
“那我再帮你捋一捋这里面的逻辑。”倪校友的口气突然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从合同以及法律上来讲,房地产公司把小区建成交房,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没有责任了,私自改建的主体是物业公司,也就是说,你们要找也找不到我们头上,应该去和物业交涉。”
我的脑袋里面嗡嗡叫,但是总算理清了现状,那就是房地产公司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完全不想管我们的事儿。我此前一个阶段的维权也找错了对象。
我挂了电话,硬着头皮给苗秀华打了过去,从而又是一番大费口舌,才把妈和大姨妈之辩证关系解释清楚。我的心里还在打鼓:首战徒劳无功,又平白耽误了好几天的时间,苗秀华会不会责怪我呢?
没想到她只是“嗯”了一声,又问:“你现在在班儿上吗?”
“在单位……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我说。
“那就来小区一趟,我正好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要跟你通通气呢。”
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这样我就不得不依从她的指令奔了过去。我下了车,看见她的表情阴郁,比起上次见面时更加严肃、更加冰冷了。她见了我,只略一点头,然后说:
“他来了。”
“谁来了?”
苗秀华侧过身,往底商那几间办公室的门前一指:“你去找人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每天都到小区来察看一圈,总算把物业公司的头儿等来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底商的办公室门口,一个工程师傅正往墙上钉着“龙喜发物业”的招牌,还有两三个此前没见过、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走进走出。原来是物业公司终于挂牌营业了,门前还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尼桑轿车,估计就是他们负责人的座驾。
我便问:“那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苗秀华瞥我一眼,终于露出了一丝类似于轻蔑的神情,似乎看穿了我这人的犹豫与懦弱,“当然是进去找他们,当面问个明白了。”
因为自己办事不力,我便也不好阻拦她了。想想一场恶战即将上演,心里竟有了一股硝烟弥漫的惊惶。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又问:“需不需要再联络几个其他的业主……”
苗秀华一跺脚:“现叫别人也来不及。反正道理在咱们这边,人多人少都一样。”
作为一名老战士,苗秀华是从来都不在意孤军奋战的,况且有了我,就已经不是真正的“孤军”了。她朝物业公司刚挂好的牌子凝视片刻,哼了一声,便招手带我走了过去。那雄赳赳的样子,仿佛大侠萧峰带着他的小兄弟段誉,或者堂·吉诃德率领着跟班桑丘。
苗秀华从包里掏出一小沓打印纸来,放到经理面前。我一瞥,其内容正是控诉小区绿地变成停车场的,后面还附有工地的照片,以及当初卖房时的广告宣传单。文字材料还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估计这也需要她家里人的帮助。
经理只好拿起材料,作认真研读状。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用十分推心置腹的口吻说:“哎呀,大姐,您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也很无奈——不过还得实事求是地跟您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物业管啊。”
“你们不管谁管?”
“开发商啊。我们物业只负责管理,而开发商才管建设……”
苗秀华冷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而听到这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扯谎,我也坐不住了,腾地跳起来,对那位经理说:“您还真别跟这儿踢皮球,更别把我们当傻帽儿。开发商那边我已经去问过了,他们说,在小区里建停车场就是你们物业公司的主意。怎么着,需不需要我给他们的人打个电话,咱们现场对证一下?我们愿意找您来谈,这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如果您要再不说实话,那我们就只好上法院了。”
被我这么一吆喝,物业经理果然打起了磕巴,然后又打了个哈哈:“说哪儿的话呀,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奔法院,多伤和气呀,多伤元气呀。我刚才的意思是说,物业公司应该和开发商一起把咱们的小区建设好,把业主服务好,您肯定是听岔了。至于小区里的问题呢,这么说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对吧?罗马建成了万一有点儿小毛病,也不能指望一天之内就修好对吧?咱们还得互相体谅,多方配合……”
“别扯罗马的事儿,罗马的绿地又没有变成停车场。”苗秀华再次打断他,又质问道,“你们有什么权力说改建就改建,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物业经理被逼到了墙角,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他叹了口气,眉毛忽然往下一耷拉,成了8点20分,嘴巴也弯成了一座拱桥:“说实话,我们也有苦衷啊。”
“你们能有什么苦衷?”我问。
“您到外面扫听扫听去,人家万科、首开的房子都是多少钱一平米的物业费?起码三块,有的小区都五六块了,可咱们这儿呢,跟房地产公司掰扯了半天,他们才答应定在一块五,说是怕物业费定贵了房子不好卖。现在倒好,他们把房子都卖出去,赚得盆满钵满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得独立核算,得用这一块五来维修、运营,还得养那么多的员工,哪儿够啊?既然二位问到了,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没办法才打起了现在的主意,指望用停车场的收入来补贴物业公司的。没有物业公司,将来谁来给咱们站岗防小偷,谁来给咱们修管道换灯泡,谁来帮咱们收邮件收报纸?说到底我这还是为了咱们业主好啊,你们在这儿住,我们在这儿上班,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倒赖上我了,我冤哪!”
说来说去倒成了他冤,这是什么逻辑。而苗秀华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要被这位物业经理的说法绕进去了。我赶紧又开了腔,从根源上驳斥了他的歪理。我的论述如下:其一,不管怎么说,物业费定为一块五,以及小区里应该有绿地,这都是当初说好了的,不能说改就改,改了就是蒙骗消费者;其二,不要拿万科、首开那些高档小区说事儿,人家高档小区的物业费虽然收得高,但是服务的质量还高呢,你们可没拿出物有所值的服务来让我们看到;第三,也就是最关键的一点了,饶是一块五的物业费低了点儿,但你们这种小物业公司的运营成本还低呢,拿小区总面积乘以单价再减去支出来算一算,肯定还是能够盈利的,作为一个生意人,这点儿账我还算得清楚。而在这种前提下还要建停车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你们的管理水平太低,还没正式进驻就导致了入不敷出;二是贪心不足,只想着搜刮业主的民脂民膏。
也不知是从历史上哪位雄辩之士那儿借来的口才,我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气势充足,姿态不容置疑。说完之后,我又用影视剧里正面人物才有的目光,雄赳赳地鄙视着物业经理。我注意到,苗秀华在一旁轻轻点着头,似乎在赞叹我的超水平发挥,而那位白嫩的经理则一下子蔫儿了,脸色犹如防冷涂的蜡,居然黄了一层。
“那我们再研究研究……办什么事儿都需要时间对不对?我现在也不能把绿地给你们变出来啊。”经理可怜巴巴地说。
趁此机会,苗秀华立刻下达了我们的“哀的美敦书”:“那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们必须看见绿地开工!”
说完,我们抛下坐在大班椅上的物业经理,昂然走出了办公室。来到物业公司门外,苗秀华感叹说:“小林,多亏了你,你比我年轻,比我脑子好,比我熟悉社会。在和他们的斗争中,咱们是珠联璧合呀。”
听着苗秀华的又一次热烈赞许,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而对于物业经理的反应,我同样也是生疑的:这么三吵吵两吵吵,就能把问题轻易解决了?事情真的会像凯撒所说的“我来,我看,我征服”那么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