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秦庆良下到迎头的时候,只骂狗日的技术员。他笑纳了二叔送的猪肉,吃人的嘴短,不好再骂我们这帮邋遢得连一身帆布工作服都没有的农民工。
我们这回碰上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新采区的回风通道在掘进中遇到了断层,现在从上水平往下打一条暗斜井,横穿,将坚硬的岩层开膛破肚,去找对面那条不知偏到哪儿去了的上山眼。
按二叔张厚林的话说,兴许都偏到马红玉的裤裆里去了。
我爹老子急,队长也急。我爹急工钱,队长急进度。
队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老夸,打炮眼的时候不要停,我到对面上山眼里去听,我不信它能跑到天上去!
我爹老子点头说,好嘞,队长,如果能听到响动说明就近了。
我爹老子掐算着时间,估摸着队长已经爬到对面藏着的上山眼里,才提起硕大的风钻。我爹老子单薄的身体很快淹没在灰尘里,白天那个杀气十足的杀猪匠,又变成了一条温顺的麻蛇。他使劲压着风钻,风钻发出巨响,大地瑟瑟抖动。
我用袖口捂住鼻子,耳朵就没法再塞起来。折腾了半个小时,烟尘散去,我爹老子灰扑扑站在迎头上,面前是几个规整的炮眼。
二叔提议,要不要放几炮试试?
震到队长耳朵咋办?我爹老子问,脸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又等了好一会儿。我爹老子不甘心,提着锤,走到岩石前,抡起大锤就砸。好像队长就趴在岩石前的不远处,耳朵贴着冰冷的石头,那股微弱的声音在岩石的裂隙里奔跑,最后跑进他耳朵里去。
我爹老子把锤交给我二叔,说,继续砸,我下去看看。
我们轮换着用风钻、锤子,对着纹丝不动的岩层又折腾了半小时。队长不在,我爹老子不在,我们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干脆都关了灯,把头埋在裤裆里,蜷在巷道里打瞌睡。
直到凌晨三点钟,瓦检员急匆匆跑进迎头通知撤人,我才知道井下出事了。我心慌意乱,各种混乱不堪的想象和假设在脑子里乱窜。大家面面相觑,忙问出啥事了。瓦检员气喘吁吁:通知撤就撤,哪来那么多废话!
井口混乱成一团。水银灯下,我一眼就看到我爹老子穿着那件灰扑扑的破夹克坐在安全帽上,头发乱糟糟,脸上全是煤污。
我爹老子看到我,从地上站起来,瞧了瞧我,又重新坐下去。
我的眼睛热了一下,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
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用酒精棉球给王殿奎清理脸上的伤口,一具黑糊糊的东西直挺挺躺在一块纸板上。二叔带着弟兄们一下子就围过去,大家都想不到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队长,不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一具死尸。二叔也许是心疼他的猪肉,他把手指头放在秦庆良的鼻孔前,半响,他开口说,刚才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表情和冷空气一样凝重。我回头去找马红玉,不见她的身影。
我爹老子看了一眼王殿奎,好像是在征求意见:外面冷,抬到澡堂去吧?
王殿奎点点头说:老夸,辛苦你们了!
大家才突然明白队长是真的死透了。沾了死人,晦气,谁都不想上前。我爹老子瞪了大伙儿一眼,好歹是一个队的,搭把手吧。
秦庆良昨晚骂过的几个人,俩懒狗日的在前,俩懒狗日的在后,像提着白天宰好准备去褪毛的那头肥猪,不费力地抬着死掉的秦庆良往澡堂走。
队长半张着嘴,伸着上嘴皮,下巴伸进黑咕隆咚的夜里。
一切都按部就班。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毛巾、洗衣粉、剃刀。不一会儿,又有人送来了一套崭新的工作服。
大家七手八脚,褪去了秦庆良那件洗得发白的帆布工作服,一具壮硕的身体硬邦邦地躺在澡堂子中央。
二叔拉过那根平日里用来冲洗澡堂的皮管,我爹老子用手摸了摸水的温度,说,最后洗一回了,开点儿热水吧。
这时候,才传来马红玉在澡堂外的吵闹声:他在哪儿?我不信,我要看他……
我忙跑出去,充灯房的几个女人正拦着马红玉劝说着。马红玉哪儿听得进去,挣扎着要往澡堂里闯。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拖了出去,她试图挣扎着闯开女人的包围圈,几个女人又不费力地将她拖了回去。我忙过去看,马红玉眼圈像烧红了的炉芯子,她绝望地盯着我的眼睛,试图在我的眼睛里找到她男人没有死的证据。
我该死的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下来,马红玉最后一丝力气顺着我的眼泪流走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往后一仰,晕厥过去。
医生忙跑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翻眼皮。捣鼓半天,马红玉才缓过一口气来,嚎了声:你个没良心的……
秦庆良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巨大的脚底板像两只刚洗干净的猪蹄子安静地翘着。我爹老子正聚精会神的像是在给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剃头。
最后送来的是一副担架。我爹老子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半天才挺直腰杆。二叔和几个弟兄垂着手,等着我爹的指示。
我爹老子左右看,不见矿上的领导。
我提醒我爹老子:马红玉在井口呢,要不要让她看一眼?
我爹老子没接我的话,对手下的弟兄说,他还能去哪儿呢?
我哀求说,让她看一眼吧!
大家都怔怔地望着我。
我爹老子问,他是你爹还是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