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发现,有一天,领导和崔子节一起乘电梯时,是领导先去摁的钮,这说明领导和崔子节很随便,没有主仆之分。这说法迅速传播开来,那些副局的司机、办公室的司机,就有意无意地和他套近乎。出去吃饭,会叫他一起;出差回来,会给他带个礼物。还经常向他打探领导的消息,比如,领导今天情绪好不好啊?手头的事是不是棘手啊?要是不好或棘手,他们就不敢拿去签发票,怕看领导那张“婆婆脸”。婆婆是其他司机背地里封给领导的,他们说,阿婆要是心情不好,总会拿发票问来问去——说你的车怎么又修啦?你的轮胎怎么磨得这么快啊?你在开拉力赛啊?说你的车油怎么用的?不会是喝掉了吧?说上次高速是从东进口上的,这次怎么改南进口啦?是不是开小差跑错路啦?总之,问得又多又细,一张张发票看。司机们说,其实我们都是公事公出,被她这么一问,好像我们假公济私一样,真不是滋味。
其他科室的同事也是如此,他们有时候找领导,也都会先来问问崔子节,领导今天在吗?领导下午有安排吗?领导什么时候回去啊?崔子节像个风向标,会提供一些领导的去向。慢慢地,崔子节在局里的“特殊性”也显现了出来,大家觉得崔子节和领导走得近。不知不觉,崔子节也觉得自己的身份似乎在改变,好像不仅仅只是个司机了。
崔子节是既满足又不甚满足,满足的是,自己的“介入”在慢慢地增多;不满的是,自己的“发现”还算不上“重大”,他还是站在“外围”,还没有接触到“核心”。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好,比如八小时之外,不是被领导放回家休息,而是被领导支使着跑东跑西,做其他私事。比如他的一些潜能还荒废着,像生了锈,像围上了蜘蛛网,他过去打过乒乓球,现在都没有发挥作用,这实在有点可惜。
崔子节喜欢把车里的后视镜调到最佳位置,能够观察到后座的领导。在他看来,小车不仅仅是个运载的工具,其实也是个很私密的空间。有时候领导在车里吃东西,小车就是一个小餐厅;有时候为了坐着舒服,领导会暂时地敞一下衣,小车就是她的换衣间、休息室;有时候她在车里打电话,她的手随着她的表情自如地挥着,好像对话的那个人就坐在她的对面,这时候,小车就是她的办公室、是她家里的客厅。只要崔子节愿意,他稍加留意,他只用眼睛瞟一瞟,领导整个人都落入了他的视线里。有时候,他的脑子里会闪出某个奇怪的念头,比如,领导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又十分珍贵的“经典瞬间”,有幸让他瞥见了,成了他独有的“专利”,这就有文章好做了。
有一天,崔子节终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新鲜的一幕——领导在揉肩,在悄悄地试着举手,有时候,她把手抓在车门上方的把手上,似乎在“锻炼”,似乎这样抓着舒服些。崔子节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嘴上却忍不住问,你的手怎么啦?领导似乎像掩饰,说,没什么呀。崔子节说,是不是有时候突然的一阵刺痛?刺痛时手抬不起来?领导勉强应着,说,算是吧。崔子节说,你这是“五十肩”,知道什么叫五十肩吗?领导被这个话题调动起来,说,有什么说法的吗?什么叫五十肩?崔子节说,就是人到了五十岁上下的一种常见病,肩膀疼痛。又说,其实也是职业病,你过去是不是当过老师啊?侧身,拿教鞭,戳着黑板,手半举不举,姿势不对加上长期疲劳,所以,你的五十肩就在所难免了。
崔子节悠悠地开着车,脑子里已经映现出一幅美妙的图像,图像里有他,也有领导,他们的关系不是领导和司机,而是同伴和朋友,图像是活泼的,有情调的,那是一个特定的空间,不是在车里,而且意象丰富。如果说,这之前,崔子节还觉得自己的行进过程缓慢和迷茫的话,那么现在,他感觉接下来的前景已经清晰和豁然起来。他们的说话仍在继续,虽然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但内容已跨越了工作之外。领导说,看不出你还知道得挺多的。崔子节说,我杂书看得多,最近在看些养生的。领导呵呵地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呀?崔子节说,人身上类似五十肩的症状是很多的,比如“网球肘”,很多人不知道这是病,以为是打网球落下的伤痛,其实不搭界,就是手肘肌肉炎。领导说,那为什么要叫网球肘呢?女人有时候对一些问题是比较弱智的。崔子节说,就像为什么会叫五十肩一样。过了一会儿,崔子节又说,也许和网球反手削展现的某块肌肉类似吧,呵呵,瞎说瞎说。领导说,那有什么办法吗?崔子节说,锻炼啊,有意识地抬手,你不是在抓车门上的把手吗?经常抓,有意抓,当然,这还是被动的,要有外力介入的锻炼才有效。可是你这么忙怎么办呢?崔子节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点故意激励的意思。领导马上说,锻炼锻炼,现在这样难受死了,手一痛,什么心思都涣散了,真是没救。
崔子节慢慢把小车滑向路边,他要找个地方把车停好,他不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多讲话,这也是他开车的规矩之一。况且,他现在要和领导具体讲了,那要面对面才有感觉。
熄了火,崔子节尽量地把脸转向后座的领导,说,如果让你选择,你喜欢做什么样的锻炼呢?领导沉吟了一下,说,游泳。整天坐着坐着,都快没型了。这个年岁的女人一般都开始注意自己的形体了,尤其是做了领导的女人。崔子节说,你喜欢游泳没错,游泳能协调全身,能调节功能,但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游泳的,你就不适合。领导说,为什么?崔子节说,也不为什么,就是麻烦,你觉得不麻烦吗?崔子节没把麻烦说出来,其实,对于女人来说,脱衣是最最麻烦的,一脱,早上精心打扮的效果就全没了。崔子节顺便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年市里提倡冬泳活动,揭幕式那天,请了个副市长过来支持,本来只是安排副市长在入水前鸣一枪,但副市长突然来了兴致,也要入水带头一游,不就是五十米的距离吗,与民同乐嘛。那天的气温比较低,副市长脱了衣服,换上泳裤,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跳下水,扑哧扑哧地游到对面,起来时人小了一圈,为什么?冻的!在场的众人热烈鼓掌,但也暧昧地呵呵暗笑,也有把话悄悄说出来的,说市长那裤穿得像个女人了。言下之意是,市长这一冻,下面缩得只剩个“螺蛳丁”了。当然,崔子节也没把螺蛳丁和领导说出来,只是呵呵了过去。但他的话让领导产生了许多联想,她会联想到自己穿泳衣的样子,联想到泳池的灯光和男女比例,联想到会不会碰到熟人,联想到男人的眼光,联想到池水的卫生,她想着想着自己也觉得非常麻烦,还是算了。领导说,那你觉得我要是练,练什么好呢?崔子节说,乒乓啊,我觉得乒乓最适合你的情况,圈子小,比较易学,说起来也不难听。关键是乒乓是自主挥拍,对你的五十肩有好处。领导说,你还想得挺多。崔子节说,如果跟普通人说,我就一句话,去还是不去。跟你说不一样,我得说服你。领导说,乒乓我不会啊,我就是在小学里打过,水泥板上意思意思的。崔子节说,你只要有个态度就行,具体的,我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