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7年第06期
栏目:短篇小说
王小忠 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芳草》《北京文学》《散文》《山花》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散文精选集》《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黄河源笔记》等三部。
周毛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雀跃欢呼的道尔吉,她又犯病了。
赛马场上人山人海,年轻的骑手个个身手不凡,他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并敏捷地俯身采撷花朵,人马一心,草原长风便从耳畔掠过,热烈的青春尽情绽放。人们从怀里取出一条条洁白的哈达抛掷在空中,任风飘展。马背上的骑手摇着鞭你追我赶,以最快的速度接住哈达,整个赛马场上的惊叹和惋惜声此起彼伏。
周毛塔又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时候她真年轻,也喜欢在赛马场上逛荡。尤其是夜幕降临的赛马场——喧嚣静止,灯火把帐篷映成一枚枚散落草原的星星和月亮,青草尖上弥漫的花香被夜风吹远,远山将夜的草原放牧在了广大的静谧里。马嚼夜草的声音细碎而温暖,帐篷里的欢笑和起伏不定的身影在灯火与月光下摇曳……
周毛塔看着高举哈达、雀跃欢呼的道尔吉,她将一肚子怒气硬是压了回去,悄悄退出了人群。她知道,就算将道尔吉绑在家里,可他的心依然在赛马场上。只是苦了六指儿的一片心意。
这样的日子谁没经历过呢!周毛塔再次想起了才旦,可才旦离开她和道尔吉已经整整十五年了。一想起才旦,周毛塔立刻觉得腿子重了许多。那个一不顾家、二不安心放牧的家伙,最终将自己的命送在赛马场上,她想起来就痛恨。那时候的道尔吉根本不懂事,也不知道失去阿爸的苦日子。水葬才旦的那天,他还哭闹着要去赛马场。
道尔吉和与他同龄的孩子不大一样,他有点郁郁寡欢,不太合群,也不爱待在牧场上。可到每年的赛马节,他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周毛塔铁了心不让他去赛马场,哪怕是赛马场周围的草原。可是道尔吉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道尔吉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她生命中的才旦。同龄的孩子们从赛马场回来,说说笑笑,拿着长鞭在门口摔上那么几下,道尔吉就坐在木凳上,不吃不喝,双手托腮,一坐就是一整天。周毛塔始终没有答应,她对道尔吉的严加管教就是从赛马场开始的。才旦的命注定丢在赛马场,周毛塔有时候也这么想。可道尔吉继承他阿爸的唯一爱好偏偏就是赛马,这怎能不令她伤心呢!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天,然而对才旦来说却有点早,可是注定了的,谁也没办法。
窗外的麻雀一叫,周毛塔就起来了。大伙儿已经定居在多瓦村好几年了,牧场依然没有丢,全村牛羊都在一起,有专门的人去看管,不用操心。但她却睡不着,一到那个点就醒来了。起来之后就洗脸,扫院,换佛堂里的净水,点一盏酥油灯,顺便悼念一下才旦,希望他和佛爷一样,多多保佑道尔吉和这个家,千万别出啥事情。
墙角处堆放着几笼子酸刺炭,那些是六指儿的宝贝,他交代过,不能让太阳暴晒,也不能让雨雪淋湿。几块破败的雨布盖在炭笼上,尽管四角被石头压得死死的,但她每天还是要翻看一次的。
一切做好之后,周毛塔依旧清闲不下来。掏炉灰,拾牛粪,生火,烧水,要在六指儿起来前扫干净门口,要把烧好的开水灌到壶里,要铲好酥油,盛好糌粑……六指儿和道尔吉一样懒,太阳升到半空,才慢吞吞地挖掉眼角屎,懒洋洋找裤袜。已经习惯了,周毛塔懒得说,说也不起作用。
周毛塔犯病的时候胸口特别闷,感觉气都出不来。她恨不得找个斧头,将自己劈开,她想看看心里到底出了啥毛病。
从赛马场的人群中退出来后,周毛塔顺势坐在不远的一块草地上,休息了好长一阵,才缓了过来。
看来不到散场,道尔吉是不会回来的。
周毛塔突然想起六指儿。这几天六指儿快忙疯了,成群的马匹拴在门口的大树上,树皮都被啃光了。钉掌是细活,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做的活。道尔吉不在,连拉风匣的人都没有。
赛马场那边依旧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周毛塔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匆匆往家里赶。
夏日的草原绿意盎然,而此时周毛塔的心里却是一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