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阿茹娜的日子稠如牛毛,又疏如牛角。
这日子牛蹄似的分为两瓣:上午与下午,清早与傍晚。阿茹娜的清早是在铜铃铛声中开始的。
敖包营子(村子)隐藏在山褶中,山褶隐藏在地图里。挤挤插插近百户人家,墙壁挨着墙壁,前檐接着后脊。一棵榆树从黑暗里挤出来,百棵榆树相跟着。那是天明时分,曙色在鸟背上,炊烟在烟囱里。阿茹娜家的屋檐被朋克家的屋檐遮挡着,无法知道天亮时间,羊倌苏日勒和克的铜铃铛声就成了一种呼唤。苏日勒和克早晨赶着羊群从街上走过,他肩上扛着鞭子,系在鞭杆上的茶盏般大小的那只铜铃铛迎风作响,洒下一路清脆的铃声。
阿茹娜慵懒地起床,在曙色中洗漱,生火做饭。曙色在屋子里洇染,把时间拖得疲沓而冗长。咸菜切成指头大小的段摆在案板上,米在锅中焖着。闲下来的时间,阿茹娜就披了件褂子,端着一盆豌豆走出屋子。她看看曙色中的院子,她依着黑影,黑影依着门框。阿茹娜开始挑泥盆里的豌豆。豌豆是去年陈下的。陈的豌豆长不出茁壮的豌豆苗。
阿茹娜把挑好的豌豆一颗一颗撒在泥盆里。
豌豆在泥盆里跳舞。
“叮当叮当”,阿茹娜从豌豆里听出铜铃铛的声音。
天渐渐亮起来。街上柴狗汪汪地叫,不知是咬人还是咬鬼。撅尾巴嘎鸟在阿茹娜头上一翘一翘地飞过去,生硬得像块石头。老阳儿(太阳)越过朋克家的屋脊照进阿茹娜家的院子。院子生动起来。公鸡携着母鸡从木栏里走出来。公鸡探头探脑,母鸡步步紧随。公鸡爱逞能,高高地昂着头,挓挲着翅膀给母鸡踩蛋。公鸡的冠子被晨光映得血般红。
阿茹娜停下挑豌豆的手。豌豆在泥盆里抢着排队。阿茹娜的手指被混在豌豆队伍里的蒺藜扎了。她颤抖一下,翻过手指拿眼睛细看,蒺藜还很流氓地趴在她的指肚上。阿茹娜拔下蒺藜扔到地上,把委屈得冒血珠的指头放在嘴里亲吻。这时候一股风翻墙入院。墙是石墙,风是清风。阿茹娜从风中嗅到甜丝丝的气味,她知道山坡上的豌豆落花结荚了。阿茹娜想起这天要做的事情,转头看看升起的老阳儿,折身进屋。她把装豌豆的泥盆放在锅台上,锅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阿茹娜草草地吃了早饭,喂了院子里的鸡鸭猪羊,就开始对着镜子梳妆。她在头上挽了个髻,又往脸上扑了粉,随手摘掉落在肩膀上的头发。
豌豆结荚,新的豌豆就要成熟了。
阿茹娜换件衣服,到门洞摘下挂在木撅上的筐子,挎在臂弯里往外走。在敖包营子里,柳条筐是女人最贴近的物件,她们出门或是上山干活都带着它。地上的树皮,田边的猪草,林里的野果都是好东西,捡回家里都是收获。敖包营子的日月和男人们的滋润是女人们用柳条筐捡出来的。
现下阿茹娜挎着筐子,却走得忽急忽缓,魂不守舍,以至于过河时,走到兽医哈日陶高跟前才发现他。
“呀!”阿茹娜说。
阿茹娜迟疑了下,睁大眼睛细瞅,哈日陶高正蹲在河湾里。哈日陶高塌鼻子小眼睛,满身硝浆。他嘴里叼着粘着凝血的刀子,手里提着刚从死驴身上割下来的驴鞭。刺鼻的腥臭气味儿随风四散,熏得苍蝇蚊子纷纷跌进河里。
“吃啦?”哈日陶高说。
“啊。”阿茹娜说。
哈日陶高端详着阿茹娜的脸。他把嘴里的刀子吐出来,在臂弯里抹抹,装进屁股兜里。
“肾虚症状!”哈日陶高说,“看你眼泡红肿面色发暗,典型的肾虚症状。我给你把把脉,抓付汤药看看?”
“不用!”阿茹娜说。
阿茹娜躲过哈日陶高伸过来的手,自己踩着石头过河。石头底部被河水挖空了,阿茹娜脚踩上去就东摇西晃,像踩高跷,有几次险些被掀进河里。阿茹娜就把柳条篮子抓在手上,荡起来维持平衡。这姿势尴尬又难看,但在哈日陶高眼里却美得像天女散花。哈日陶高张着大嘴,像是错过了到嘴边的佳肴。一只被臭气熏晕了头的苍蝇撞进哈日陶高嘴里,他呸地把苍蝇吐到水里。
“这么漂亮的女人肾虚着!”哈日陶高说。
“啥世道!”哈日陶高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