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坚硬,铁疙瘩样不变。易变的是水样的人心,还有泥样的季节。变了的季节伸出爪子,把山坡挠出道道痕迹: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籽葵,绿的是山苜蓿。色鬼托生的毛毛楞专往女人的裤管里钻。阿茹娜时不时蹲下来,用指甲清理掉挂在裤腿上毛毛楞的残枝。
爬上前面的梁包就是豌豆地。豌豆地月牙形,边沿毛榛杂草切开。地头有两颗歪脖子老榆树把阴凉洒下来。豌豆地是阿茹娜一镐头一镐头掘出来的。阿茹娜知道丈夫夫拉克申爱吃豌豆焖饭,就决定开块种豌豆的地。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看啥都新鲜,浑身都是劲儿,念头满脑子转。干着活来了兴头,夫拉克申就把阿茹娜压在树荫底下。阿茹娜把她的豌豆种在地里,夫拉克申也把他的种子种进阿茹娜身体里。阿茹娜种下的是诚实的种子,夫拉克申种下的却是泡虚妄的种子。阿茹娜种下的豌豆一茬接一茬,年年有收成。夫拉克申种下的种子却从没生根发芽。夫拉克申气急败坏地拍着阿茹娜的肚皮,手暴着青筋。
“你这破地!”夫拉克申说。
“放屁!石头在地里还能长出庄稼呢!”阿茹娜说。
他们开始打嘴架。
夫拉克申爱吃醋,他的心被醋泡酸了。夫拉克申整天拉着脸,他的脸和他哥哥苏日勒和克的鞭杆一样长。苏日勒和克的鞭杆上系着临风作响的铜铃铛,夫拉克申的脸上吊着酸溜溜的醋瓶子。他的眼睛紧盯着营子里围着阿茹娜转的男人,谁多看一眼阿茹娜他都不高兴。邻居朋克在营子里是著名的皮嘴子,和人开玩笑没深没浅。有一天夫拉克申和阿茹娜从山坡上干活回来,朋克在人前拿话敲打他俩:“别勥,这事强求不得。地里长不出豆就该换换种!”夫拉克申回家咂摸这话不对味,就在酒桌上跟朋克找茬。四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对在一起,谁也不肯相让,夫拉克申抄起桌上酒瓶子猛砸朋克的后脑勺,朋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夫拉克申以为朋克死了,连夜逃走。
可朋克没死。在旗医院住了十天,帽子下依然压着白色的绷带,他又活过来了。夫拉克申却走了五年没回,生死不知,音讯皆无。只有阿茹娜依旧种着豌豆。豌豆是阿茹娜的儿女,熟悉阿茹娜的脚步声。
进了豌豆地阿茹娜开始摘豌豆荚。一抬头她看见穿着白茬山羊皮袄的苏日勒和克在对面的山窝里放羊。牧羊鞭插在山坡上,羊们悠闲地啃着草。苏日勒和克无论冬夏都穿着那件白茬山羊皮袄,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苏日勒和克是个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的人——腰里箍条用牛筋草编织的腰带。阿茹娜从他毛朝外的山羊皮袄读出了季节。现下苏日勒和克解开腰带,仰面躺在一块青石上。他玩着一只用麦草穗编的猫,破草帽扣在肚脐眼上。
阿茹娜蹲在豌豆地里,眼睛向山窝里瞟,漫不经心的手在豌豆秧里摸索着。豌豆结着密密麻麻的荚。阿茹娜的手摸到只奇怪的豆荚,那豆荚没有温度,却有软绵的肉感。再摸,豆荚却翻转身来,发出蛇信子的嘶嘶声。她刚张开嘴,头上的汗珠子就把她的惊叫声淹没了。
阿茹娜把手中的柳条筐朝前一砸,撒腿朝山窝里跑。
那是条“驴咒棍儿”蛇,敖包营子四周最凶猛的蛇,蛇信子嘶嘶响,会念隐身咒语,卧在地上是土色,趴在秧棵里是绿色;追起人来无休无止,头尾缩进体腔里,在空中快得像投掷的木棍。
躺在青石上的苏日勒和克正把用草穗编的猫高高举起来,去捉天上云彩变的老鼠。云彩变的老鼠四处奔逃,他看着嗬嗬嗬嗬的笑得乱颤,把扣在肚脐眼上的破草帽都颠落到地上。苏日勒和克猛地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奔来,他把伸到天上的草猫收回来,就见一个人从他身上蹚过去,砸在他的胳膊上。
“蛇!”那人差声地叫道。
蛇对别人是恐怖的东西,对苏日勒和克却是最好的玩物。“孙子在哪呀?孙子在哪?”苏日勒和克从大青石上坐起来。蛇就在他跟前,吐着蛇信子瞪着眼睛看他,已不再跳动。苏日勒和克乐了,他把插在地上的牧羊鞭抄到手里,晃晃铜铃铛,蛇就低下昂着的脑袋。他再晃晃铜铃铛,蛇就摇头摆尾地跳起舞来。苏日勒和克说:“好了,收起你的牙齿,收起你的尾巴,去树荫里歇你的凉,去河沟里找你的蛋吧。”蛇就听话地收起尾巴闭上嘴,朝坡上的榆树林里爬去。
阿茹娜余悸未消,把颤抖传给了苏日勒和克。玩得起兴的苏日勒和克回过神来,他想起臂弯里护着的人。这个人不但是喷香的女人,还是弟弟夫拉克申的媳妇!
苏日勒和克满脸通红,赶紧松开阿茹娜,像是被山芋烫着似的抖着手。他在地上转着圈,像是找东西,嘴里结巴着连连说:“得去给羊接羔了!”然后抄起身边的牧羊鞭,叮当叮当跑上山坡,又叮当叮当跑下山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