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我现出难受的样子,把怀中的妹妹交到大姐手上,把我抱在了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母亲以后说,那一刻,我浑身发抖,“像筛糠一样”,奇怪的是,大会结束后,我的烧马上退了,跟好好的孩子一样,中午饭一口也没有落下。
台子上坐了一排子人,也都是我认不得的,当时我很在意台子上的那个女的,女人长得很好看,跟我原先在戏台上看到的穆桂英和樊梨花很像,我非常想听听那女的讲话,想她要是讲话了,整个会场就可能不再那么可怕,然而,那个女的却一直没有说话。
一个剃平头的男人站起来,用红色的铁皮喇叭对着台下大喊大叫:“社员们坐好了!大会开始了!我先带领大家喊口号,我喊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声音要大!谁要是蓄护了自个儿嗓门子,你就算不得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了,你就算是彻头彻尾的美帝国主义走狗了!”
“总路线万岁——”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共产主义万岁——”
“共产主义万岁——”
“三面红旗万万岁——”
“三面红旗万万岁——”
喊完了口号,一个穿中山装梳着大背头的男人从喊口号的男人手里接过喇叭,这种铁皮喇叭足足有两尺多长,对着嘴的地方有个元宝似的槽子。那人说是要做动员报告,却只看见他对着大喇叭的元宝槽子像喊口号一样,拼命吆喝着,嚷嚷着。也不晓得那人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没完没了地大吼大叫,到最后,站在前排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铁皮喇叭的下边沿竟然有混混的口水淌下来,像下小雨时屋檐沟的滴水。
自此,公社以下的大队、生产队都被掺混打乱,分成大片、小块,实行军事化管制。大片,被命名为团,团下面自然就是营,也就是一个小块,一个小块相当于一个大队,就是现在的行政村,但也不完全对等,全搞乱了,没办法理得清。
大队干部被叫做营长,村长也不叫村长了,叫连长。
按从东到西的顺序,史仓归属三营四连。四连除了史仓还有小郢、中郢、老郢、祠堂、新圩、汤老庄和董楼村,四连连部设在东头鲍三家中,鲍三家有个大院子,大院子外面有一道小壕沟,连部安在这里想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三营长名叫杨大潮,是从外面互换过来的一个生过秃子、头上再也长不出毛的家伙,一张没有正形的又丑又黑的脸,怎么看都像个鬼怪。连下面就是排了,排就是原来的自然村,史仓因为村子大,被划成了两个排,但只任命了一个排长,这个排长竟然是麻胜!也就是说,麻胜管了两个排——整个史仓都在麻胜的手下了。连和营除了一个“长”之外,上面还派来了指导员(也有的叫教导员),负责搞思想工作的,或者说是负责监督当地干部推行总路线方针政策的。排就没有指导员了,只有一个排长,排长管理通盘,一个副排长主管民兵工作。那时上级对民兵工作特别重视,只要是成分好的年轻人,都发展成了民兵,从这些普通民兵中又挑出表现特别好、家庭背景不复杂的(也就是三代以内都是贫、雇农)骨干年轻人作为基干民兵,这些基干民兵基本上就是一股地方武装。
秃子秃,盖瓦屋
麻子麻,上麻架
瓦屋高,闪了秃子腰
麻架矮,跌了麻子大袋袋……
有些事就是那么蹊跷,在传唱了多少年的童谣中,麻子和秃子竟然在我童年的生活里一下子真的走到了一起,成了史仓的两个“长”官!
大会结束后,大人们就被吆喝着忙乎开了,一个营里的,也就是连与连之间的人家要进行互调,挪窝。一连的张家搞到五连的李家去住;五连的李家再搞到四连的王家去住;四连的王家又搞到二连的周家……史仓因为村大,又有东头、西头、大圩、后庄之分,除了东西两头被调走了几户,大圩来了几户小郢、老郢的人家之外,其余的被允许在本村内搬搬挪挪也就算了。才开始当上排长的麻胜那时的人情味还在,心也不是太坏。但是基干民兵都必须得调防,说这是死命令。
史仓两个排建了两个食堂,西头张正国和东头朱士发家都被征用做了食堂。西头的张正方家和东头朱四龙家被征用做了磨坊,也就是加工厂,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加工厂又合并起来都移到连部鲍三家的堂屋去了。我家则被征用做了两个排放粮食的仓库,原村里的仓库全都住上了外村搬来的人。
按规定,被征用的人家必须得搬家。我母亲找到了杨大潮,跟他商量说孤儿寡母的搬个家不容易,求他们允许我们把两间正房腾出来,让一家人还挤在原来的两小间厨房里住。站在一边的指导员潘正喜和麻胜帮忙说了情,杨大潮总算同意了,却对我母亲进行了一大通语重心长的说教:“李道霞你要记住,你们虽然是贫下中农,成分好,但你和你大丫头胡传荣却都是右派家属,你们要和右派们划清界限,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翻身不能忘本,要永远记得自己是属于什么阶级的……让你们住在粮仓旁边,你们要打心眼里感谢人民政府对于你们的信任……可得管好自个儿的手脚……”
征了我家的房子,把我们挤到两间小厨房里,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大炼钢铁”开始了……他们把妹妹连同她身下的被子从摇窝里抓起来扔到了床上,在稻草上一划拉,吊罐便现了原形……
搬家之后,紧接着就开始让各家各户把自家所有的铁家伙都交到连部,除了手头必用的农具家伙,其余的铁器一律上交——“大炼钢铁”开始了。
母亲和大姐将我家的一口牛三锅和一口铣添锅翻过来顶在头上交到了连部。
她们回来时又翻箱倒柜了半天,把锅铲锅勺还有装针线的盒子又送了去。
母亲在翻找的过程中,我看见她将我家原来一直用于烧开水、煮稀饭的铁吊罐用一块破被絮包好,塞进了床肚里。母亲在藏这只吊罐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紧张和慎重的神情在我的眼前一直清晰如昨。
母亲趴下来将吊罐塞进了床肚里面,但想想又不放心,又爬进床肚把吊罐拿了出来,再用一件旧衣服包了,塞到了妹妹的摇篮里。
妹妹的摇篮下面塞的都是稻草,稻草上面是叠成两开门的被窝,妹妹就睡在被窝里。
大姐见母亲如此为难地对待一只吊罐,就劝母亲不要再藏来藏去的了,家里就这点大场地,哪能藏得住,如果查出来又要倒霉。
母亲对大姐说:“眼见你就要坐月子了,坐月子的人光靠吃食堂怎么能行……这个东西要留下来,到时好偷偷给你熬点粥什么的。”
吊罐是一种圆鼓丢墩类似一个大铁球的玩艺儿,也就是一种吊锅,用生铁铸就,它的开口处安有铁丝拧就的襻子,可以吊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下面生了火,就可实施它的烧煮功能了。乡下冬天农闲,家家户户都有烧火塘的习惯。烧火塘主要是为了烤火,但火塘里的火苗子蹿也白蹿了,于是,在火塘的上方架根横木杆,将吊罐吊在杆子上,在烤火聊天的时候水就开了,饭就熟了。既烤了火,又烧了饭。按乡下人的话说:一计两勾当。烧火塘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上了年纪怕冷的老人,或者是出于孩子的强烈要求。烧火塘的时候,家里大人总会依宠孩子,将挂在山墙上的玉米种、花生种或黄豆种弄点下来,给孩子们放火塘边烧烤。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炸玉米花,将老玉米粒放在一块铁片儿上,拿了棒棒使劲地翻炒,一边翻炒,一边念念有词:
炸!炸!欢团大
小孩嘴装不下
炸!炸!笆斗大
小孩兜装不下
炸!炸!老天大
小孩家装不下……
一会儿,渐黄渐熟的玉米粒就开始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就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嘣——叭!”吓人一跳,再“嘣——叭!”“嘣——叭!”一阵响后,一粒粒金黄泛白的玉米花儿便从铁片儿上炸飞了出来。这时孩子就拍手打巴掌地又跳又笑,大人也会跟着开心。遇上有带上孩子来串门的邻居,家主就会从吊罐里舀出开水来,有时还可能是南瓜汤或红豆汤什么的,让孩子招呼客人,就着玉米花儿,一边吃喝,一边唱歌。龙穴山下人称玉米为玉芦。
花喜鹊,摇尾巴
一下飞到老李家
李家丫头讲婆家
刷大锅烧开茶
刷小锅烧芝麻
讲在哪咯家
大嘴蛤蟆家
可会讲话
咕咕嘎嘎
可会走路
蹦蹦蹅蹅
多少礼银
四两矻碴
多少炮竹
玉芦炸花……
原来冬天的日子是很暖和的。
吊罐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有着太多的回忆,有着太多的情趣。吊罐熬出来的粥非常黏和,吃起来既香又糯。乡下女人坐月子,即便在夏天,也要用吊罐熬粥。
第二天,营部的汤指导员和杨大潮带着麻胜还有营部会计袁道生以及几个基干民兵等一行十几个人,挨门挨户搜查铁器来了。
有的民兵拿了一杆打野物用的猎枪,有的拿了一把扬叉,有的扛了镢头。到我家门口时,两个民兵将猎枪和扬叉在门前一横,麻胜先说话:“家里还有没有铁器了?”
母亲说没有了,都上交了。
杨大潮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道:“最好还是你们自己交出来,如果搜出来了,那可是要扣伙食的!”
尿(读sui)泡尿
尿(读liao)泡尿
我欠东家三担稻
今又要,明又要
给他一顶破毡帽
打发走了他又来
坐在门口耍皮赖
拿了破毡帽,
东家要留戴
娘子要做小桶盖
母亲和大姐又进房子翻了一遍,拿出了一把剪刀和一把小锤子。麻胜说差不多了,可杨大潮努了努嘴,示意民兵们进屋搜。他们先用枪管和扬叉在床肚下面划拉了一气,见没划拉出来什么,正要走,这时我妹妹被民兵们翻找的声音以及杨大潮的叫声吵醒了,大哭起来。可能是因为妹妹哭叫了母亲却不敢走过去抱她起来的举动令人生疑,也可能是我的眼神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因为我一直在瞟着妹妹的摇窝,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他们走过去,让母亲抱开妹妹,母亲不但没有照做,反而侧身坐到摇窝上解开怀准备给妹妹喂奶。杨大潮更生疑了,他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母亲,一伸手将妹妹连同她身下的被子一下子扔到了床上,再在稻草上一划拉,吊罐便现了原形……
杨大潮朝着我的母亲和大姐大吼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骂过了,还说要停我家的伙食,说要不是看在母亲和大姐都是贫下中农孤儿寡母的分上,今天就把她们捆起来关到营部去了——当年因为私藏铁锅或其他铁器东西被关押的社员不在少数——谁不想为自家往后留下一点方便?都吃大食堂了,所有的日子都煮进了那种看似热闹却是让人不得安泰的大锅里,过惯了小日子的农民们能够放下心来么?
母亲和大姐低了头站在门边,她们抿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我见他们拿走了吊罐还要骂人,还说要停我们家的伙食,我抄起院子里原来用作拾粪用的粪钯子,撵上去,准备对杨大潮的后背狠狠地来上一下子。
可惜那时我才5岁,刚刚跑出几步远,一下子就被一块砖头绊倒了,头磕在地上,立即肿起一个乌青的包,鼻子也磕淌血了,然而,我也学着母亲和大姐的样子,咬着牙一声不吭。杨大潮他们一回头看见我的样子,竟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一个民兵转过身,从我的手中夺去了粪钯子——那粪钯头子也是铁打的。
母亲没顾上一直哭着的妹妹,而是跑过来抱起了我,随手拽了几片野麻叶子揉成球堵到我鼻孔里,她流着泪拍打着我身上的尘灰,一边拍打一边说:“幸好你只是个女孩子啊!幸好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啊!你怎么就不哭一哭呢——你就是一个女孩子呀!”
龙穴山海拔虽然只有五百多米,但在历史上它却是一座著名的山,“龙穴夕照”是六安八大景之一,龙池井水谓之“天下第十泉”……
公社指派,要每家每户派出一个男劳力去砍伐大树,因为那些收缴去的铁要炼成钢,炼钢当然要有燃料。于是,劳动力们携了砍刀、斧头和锯子等,就像上屠宰场一样,上了龙穴山。只几天工夫,龙穴山上一把粗以上的树,都通通被砍掉了。
我家没有男劳力,所有的出力活都由大姐担了过去。但这时的大姐肚子里怀了孩子,母亲高低不让大姐出工。见请不了假,她自己起了个大早,趁大姐不注意的时候跟男劳力们一道上了山。
几天下来,我母亲竟然得了一朵大红花。都说我母亲锯起树来比男劳力还快。母亲说她用的是巧劲。拉锯用力确实很有讲究,但光靠巧劲是不行的。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大姐用热毛巾给母亲敷那肿起来的胳膊时,大姐在哭。
龙穴山,洼洼腰
骑在山上磨大刀
大刀一磨嚓嚓响
又杀猪,又宰羊
棋盘岭,一头高
龙池有水打酒糟
一口酒,没毫毫
太上老君喝醉了
喝醉了,就地倒
呼哩呼噜撒泡尿
小放牛子拱个炮
龙穴山虽然海拔只有五百多米,但它在历史上却是一座著名的山,因为它的植被,因为它地处江淮分水岭的特殊位置,因为它当顶处的一眼充满神秘的甘甜水井,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吟诗作赋。
关于龙穴山,许多相关文本都有登载。
苏东坡在《昭灵侯碑一首》中写青白二龙大战,“……白绡者伤,而青绡者投入合肥之西死,化为龙穴山……”
史志又载:六安龙穴山上有龙池,水质甘醇味美,长年不涸,故龙穴山又叫“龙池山”。唐人张又新著《煎茶水记》,假托茶圣陆羽之口品评天下佳水。张又新认为“庐州康王谷水”为“天下第一泉”,无锡惠山水为“天下第二泉”,而“庐州(六安)龙池水”当为“天下第十泉”。
古人诗文中赞誉六安龙穴山龙池水美者颇多,并极言此水有利于沏茶。明人潘子安游历龙穴山后便留有这样的诗句;“入寺参孤衲,煮茶试十泉”和“六安初煮春芽胜”。张岱在他的《夜航船》中将龙穴山和太行、天姥、昆仑等名山并列一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