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老人们也是凿凿有据地说山顶处的那个龙池曾经干涸过,龙穴大庙的住持带了四个徒弟,一人背了一褡裢蜡烛还扛了一捆松明子,他们顺着井口向里走,一根蜡烛接一根蜡烛地点,一根松明子接着一根松明子点,结果五人所带之燃物只剩下一小半了,那井还没见到头底,他们不敢再向深处走了,只好回头。后来涨水,从水里飘来了一只刻有“川”字的水桶,于是料定,这井是与长江的水相通的。
夏天,山下的孩子们不止一次地去喝那井中的水,确实甘冽无比,爽口至极。
最神奇的是,每当暴雨之后,龙穴山上总能见到层层叠叠的彩虹,称它层层叠叠,是因为龙穴山出彩虹时,绝不像我们平常所见到的那单道七种色,而是有好多道,叠摞着一起升起,映在长满了郁郁葱葱参天大树的山坡上,整座山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山高头,有个桥
鲤鱼打挺抱一抱
老君来下凡
甩个歪螺壳
冒出一个花道道
冒出一个水泡泡
就在1957年的夏天,我曾亲眼见过彩虹的一端落在龙穴山龙池上,而另一头则落在史仓的稻场上。那天我正好赶着鹅从院门出来,鹅本来一出家门因为高兴会撒着欢儿展开翅膀向前飞跑,此时当我打开院门时,鹅们却“嘎哟”一声跌跌撞撞地折回院里。我抬头一看怔住了,一道彩虹在我前面凌空腾起,在太阳的光照下,那彩色的雾气成团儿成丝儿成烟儿翻滚纠缠着,攸攸忽忽,却又缭绕不散地像根乳色的雾柱子竖在我的面前,这雾柱子甚至将院前的一株梓树也遮隔得只看见它枝桠的轮廓了。我赶紧向那雾柱子跑去,恨不能伸手把它搂进自己的怀里,抱住它的真实。可到了跟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周的一应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当我再跑开一段距离后,这雾柱子就又立在了那儿,再跑远一点,那雾柱子显现出了彩色来,一端竖在我家院前的梓树前,另一端则挂在龙穴山的山顶上……
我大声呼喊着,狂叫着,黑头、大高毛、小高毛和枣子他们都看见了。
龙穴夕照的奇景是真实的,因为我亲眼见过;但它又似乎是梦幻的,因为它太美了,美得让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不是一场梦;然而史书记载了它,列为六安“八大景”之一,说明这美景的的确确被龙穴山拥有过。
山北端有个著名的棋盘岭,山石自然形成的一方棋盘,楚河汉界都显示得有模有样,清晰可见,传说这里曾是太上老君与玉皇大帝喝酒对弈的地方,“棋盘岭,一头高”的童谣就是出自这里。
树都被砍倒了,整座大山成了稀毛秃子,原来那些隐在树丛里的故事,让我们充满想象的遮挡和层次都没有了,我们看到的只是裸露的山草和崖石。龙穴山上的树绝大多数都是松树,原来风一吹过,山上便有“呼呜——呜——呼呜——呜——呼呜——呜——”像大水赶浪般的松涛声,那声音在晚间虽然有点让孩子们发怵,但一到白天,那声音就变得很实在很好听。龙穴山下的孩子们都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和醒来,就像长大了的孩子仍然能听到母亲的摇篮曲一样,心中就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踏实。
如今树被砍光了,听不到那些松涛声了,风一吹过,响起的竟然都是那种怕人的尖细的哨音,像神怪故事中的冤鬼在叫。
龙穴山,洼洼腰
我在山上耢松毛
松毛鼠,嘎嘎笑
给我一包大松桃
回到家,放锅炒
炒出一个大龙爪
大龙爪,哇哇叫
龙穴山上有座庙
……
美丽神奇的龙穴山,被砍尽了大树,削成了一座秃山,此时,还算不得是她最悲惨的日子。后来因为她的硬质瓷石,各地搞建筑的都到这里来开采山石,大山很快就像被剥光了衣服的母亲,遍体鳞伤,任人宰割……
山上的树砍完了,上级还嫌不够,于是又开始对村子里的树下手了,先从后庄开始,麻胜家竹园的树最大最多,他主动把砍树大军带到了后庄。
抹平了后庄,史仓便开始遭殃了。
史仓最大的树莫过于壕沟边的那棵皂角树,老人们说这棵树最少有三百年历史了。村里人祖祖辈辈洗衣洗头涮家什全都由皂角砸成的沫渣清洗,皂角洗出的衣服有点泛青发乌,但洗头涮家什却是再好不过的清洁用料,史仓男男女女的头发,没有一个不是乌黑净亮不脱不落的,老人的头发也都是如此。所以这棵皂角树在史仓人的眼里,异常宝贵。麻胜要先从这棵皂角树开始。砍树的人大多数都是本村的,他们舍不得把这树砍了,就说这树留下吧,不然以后洗衣服哪来的皂角?麻胜不同意留,大家不愿意砍,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杨大潮来了,从一个人手里夺过斧头就对着皂角树使劲地砍了起来。
王三妈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皂角树,对杨大潮说:“求求你了,杨营长,这树给我们留下吧……”说着跪了下来,这时又有好几个妇女给杨大潮跪下了。
杨大潮停了手中的斧子,向众人挥了挥手。
可是第二天村里人起来时,却发现皂角树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团簸大的被大锯拉平的桩面,桩面上是湿的,水汪汪的,一层绿色的汁液,都知道那汁液是从树根下面冒上来的,都知道那就是大树的眼泪。
王三妈和吴秀英以及我母亲她们看见那汁液,都伤心得哭了。
那时乡下人在城里见过有卖洋皂的,但谁也没钱去买。后来洗衣服的时候只能用淘米水和稻草灰滤下的浆水来下脏了。
村子里的树快砍尽了,还剩下李家花园没动。李家花园是村里孩子们玩耍嬉戏以及大人们偶而涉足的地方。这片园子虽然缺少管理,已经破败不堪,但它的规模还在那儿,园池的水仍然滴溜溜的清,因为是活水,园池四周的花草仍然十分茂盛,几株高大的花树,如白绣球、玉簪花、天竹葵、各色的木本牡丹和几种不同颜色的腊梅等等,在自然状态中竟然生长得那样的茁壮和娇艳。这个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正月里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蜡烛花儿开
二月里什么花儿开
二月里荠菜花儿开
三月里什么花儿开
三月里荞麦花儿开
四月里什么花儿开
四月里金银花儿开
五月里什么花儿开
五月里石榴花儿开
……
这是大人们干活时唱的歌,总共有十二个月的,一问一答,非常好听。大人们唱的歌词大多都在庄稼里,他们唱到六月时,不唱这园池子里的莲花儿开,而是唱稻田里的稻子花儿开,七月是芝麻花儿开,八月里是棉花花儿开……而我们更喜爱的却是我们玩耍嬉戏的这个花园里的花儿——这里的花儿太多了,多得没人唱得完。我们在花丛里、假山中玩藏猫,玩逮羊,玩跳田方。那时我们太小,还不懂得领略花园里各种花卉的自然美景,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地方。
砍树的人来到了花园,先将园中间的那几棵红枫树放倒了,又锯倒了几棵柳树,正要对那几棵腊梅下斧子的时候,龙穴初中也就是我二姐念书的学校校长和总务主任都来了,他们说要移栽这些树。砍树的不买栽树的账,栽树的凭着对这些风景树的爱,寸步不让地跟砍树的争吵,吵到后来,他们就不再说话,一个个手执家伙,不声不响地干各自的活儿,有的树在被移挖的时候又遭到了斧伤,有的花儿在被挖出以后又被锯掉了根,大家伙红了眼,争先恐后地,砍的砍,锯的锯,挖的挖,不到半天工夫,李家花园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园池。
后来二姐说,移去的那些树那些花儿,只有一种粉红色的牡丹活了,还有几株芙蓉和天竹葵活了,其余的全都死了。那死去的仅仅是几株花几棵树么,我们童年里所剩下的那一点点美好,全都死了……
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共产有食堂,天天过大年,一撑三大碗,干活耍猴拳,单等闷子响,冲锋又向前……
一开始吃食堂时,很热闹。一吹哨子,大家都拿了碗去食堂在锅里自己盛饭吃,饭敞量供应,菜也是敞量供应。食堂里还养了鸡、豕、鹅、鸭,每隔几天,除了素菜之外,还要加荤。大人孩子,干活的,不干活的,随便吃,一锅饭吃完了,再煮,菜不够,再烧,大家可以再接着吃。
有时饭烧得多了,实在吃不了,就喂猪,经常一大盆一大盆的白米饭就倒进了猪槽里,食堂里的几头猪长得一个个都跟日本横冈似的膘肥体壮。
吃他娘的粮
喝他娘的粮
吃完娘的粮
去他娘的粮
这样每顿饭都吃不完倒掉的日子大概有两个多月时间,发现不对劲了,仓库里没粮了,公社粮站也告急了。
紧接着就有了限制了,由敞开肚皮死劲撑,到张开大嘴拼命抢的日子了。社员们来打饭再也不准用大海碗,更不准再用盆,一定要一碗吃干净了才准去盛第二碗,不像以前随便你盛多少,吃得了,吃不了,没有人管你。现一个生产组只有一闷子饭,吃完了拉倒。农村干活的人,哪一个不是大肚汉!平常在家,白米干饭也都得三碗五碗的,为了吃饱,大家就狼吞虎咽,好多体弱的人连一碗饭还没盛到手,有的人都已经吃过三大碗了。
煮饭用的大闷子一会儿就见底了。所谓的大闷子,就是在大铁锅上面又加了两尺多高的木围子,木围子的上面又有几道用稻草编就的类似楆子的东西,名叫锅圈,闷子上面又加锅圈,主要是增加锅容量。即便如此,一口大闷子又怎么能经得住那些干活人的你来我往、车水马龙地狼吞虎咽?
那段日子现在有好多人回忆它的时候,还称之为“吃抢饭的年头”。
老年人只要提起那段岁月时,总是说:
“吃抢饭的年头啊,真是作孽哟!白花花的粮食糟蹋了多少!”
“啊——那年头吃抢饭,听到哨子一响,跟头流星就往大食堂里跑……”
村里有两个饭量特大的兄弟,哥哥李绪伦,弟弟李绪俊,弟兄俩虽与李姓同宗,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是贫农。弟弟李绪俊外号叫“皇帝”,抗美援朝时当过兵,退伍回来后被安排到椿树农场,吃大食堂时,皇帝从农场跑了回来,他说:“在哪儿都是干活,在农场每天还要自己做饭,回村里吃饭不要钱,哪儿逮到这样的好处!”后来食堂停伙了,他又要回到农场去,可是农场不想再要他了,他就赖在那儿不走。兄弟俩都已经30多岁了,但都没有找到老婆。李绪伦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李绪俊却是一个活脱开心的人,经常在吃饭时夹着咸菜根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吆喝:“正宫娘娘——你吃鸡头!西宫娘娘——你吃鸡屁股!什么,你不想吃鸡屁股?反了你!你是西宫娘娘,你不吃鸡屁股还想让正宫娘娘吃去?还想让我这个皇帝来吃不成?”他常用一些调侃来下饭佐日子,自编自唱的《寡汉歌》,至今也还在龙穴山下流行不衰:
寡汉条子好寒心
出门一把锁
进门一盏灯
灯也蹙着我
我也蹙着灯
孤苦伶仃一个人
床里床外驴打滚
还有一首:
寡汉条子赛神仙
半斤八两过肥年
跑起反来一路烟
回头望望光卵蛋
生了绝症没挂悬
皇帝兄弟俩吃起饭来的那个速度——按王三妈的话说:是砍掉头往下倒的。那饭从闷子里盛出来时都是滚烫滚烫的,囫囵吞下去,胃哪能受得了,往往这里吃下去没一会儿,马上又吐了出来,吐出来后,又再去闷子里盛。那年月一边吃一边吐、再一边吐一边吃的情景每天都有发生。
原来在家吃饭时,小孬子的饭由王三妈喂,可开始吃抢饭的时候,王三妈只好给自己盛了一碗之后,再给小孬子按上一碗,然后把按上饭的碗放到地上,让小孬子像狗一样爬在地上用嘴去喳着吃。小孬子虽然一天到晚只能坐着或爬着,但他的饭量却特别大,难怪,他可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小孬子吃过了一碗,再去盛的时候,就用嘴叼了碗沿子,爬过去,央人给他加,谁也没有时间帮他的忙,只有王三妈为他盛,这样一来二去,王三妈每顿只能吃上一碗饭,那时的王三妈也才30多岁,每天也要像男劳力那样干活,一顿只有一碗饭对于她来说是根本不够的。
而我母亲和大姐她们就更惨了,因为我们家除了我不要喂饭,远铃和勇子都需要大人一口一口地喂吃,特别是远铃,她的兔唇吃起饭来更是费事。
母亲以后一想到这时就流泪说:“可怜的传荣,为了娘儿俩的肚子少挨些饿,就把饭囫囵着塞进远铃的嘴里,可怜的远铃就咕噜叨咚地咽,经常把眼睛都咽直了,眼泪水咽了下来,也不敢哭一声……”
尽管如此,等喂好了孩子,母亲和大姐很少再有整碗的饭吃,有时只好让烧锅的人把那闷子用水涮涮,喝一碗涮锅水就算了。那时我的大姐还怀着身孕。
一九五八年
吃饭不要钱
共产有食堂
天天过大年
一撑三大碗
干活耍猴拳
单等闷子响
冲锋又向前
还有:
吃饭打冲锋
干活装孬种
一听闷子响
不跑是驴熊
后来抢饭改成了排队打饭,由专门的掌勺人按人头发放。这时候村里的粮仓早已没有粮食了,每天早晨得去公社粮站领,每村领粮的人多是地主子女,因为他们既胆小老实,又不敢蓄力,跟押在后面的,要不是排长,要不是基干民兵。
大闷子里的白米干饭不见了,改成了稀饭,后来,白米稀饭也不见了,变成掺了菜的汤饭。这种掺菜的伙食被称为“瓜菜代”,村里抽出几个会侍弄菜园的人专门为食堂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