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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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赫在靖边县界上接我。这是陕北的礼节,送人和接人都在县界完成。我和老赫多次通电话,见面后没有任何陌生感。但他的样子,与我想象的却完全不一样,电话里的老赫给人感觉土里土气,应该穿一身“中山装”,或是羊皮袄、“羊肚肚”,但真实的老赫却是西装笔挺,扎着一条耀眼的红色领带,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高傲地闪亮,再加上打理得体的发型,怎么看都不像政府部门的接待干部,极像是西北地区的一位学者型的老板。
米脂县上的人跟老赫打完招呼,正式说,我们把老武交给你了。
老赫扶了扶眼镜,笑说,回吧。
我发现老赫爱笑,笑起来的老赫看上去和蔼可亲。忽然,他望着远边的天空,似乎思索了一下,第一句话就令我刮目相看,而且诗意盎然:老武,你来得季节不对,要是春天来,当第一场春风刮过,你能在统万城发现小金佛。
我还没来靖边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统万城的大名,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统万城,才要来靖边看一看。这个公元四世纪大夏国的国都,如今遗址就在现在的靖边县。但关于小金佛的问题,我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只是客气地笑了笑。老赫有些颓丧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还为我来得季节不对而倍感遗憾。
于是,关于小金佛的问题,非常牢固地抓住了我。
我是一个月前来延安的,已经去了延安市下属的七个县。一周前,又开始在榆林市漫游,已经去了榆林市下属的绥德、子洲、米脂,现在又来到了靖边。在来靖边之前,除了统万城,还听到了许多关于靖边的传说,诸如靖边人的开放和大胆,还有因为靖边拥有丰富的煤、油、天然气的储藏,经过这几年大面积的开采,靖边的经济已经飞速发展起来。由于经济的好转,似乎靖边也有了一些趾高气扬。
米脂县的车走了,我上了老赫的越野吉普。
靖边县城的路面非常宽阔,与米脂县弯曲的小路相比,仿佛不是在黄土高原,倒像是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路边的商店、娱乐设施规模都很大,牌匾也很气派,与米脂真是天壤之别。
老赫把越野吉普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宾馆,他让我休息一会儿,晚上接我去吃饭。我这段时间在陕北四处奔跑,可以用“马不停蹄”来形容,太累了,身子倒在床铺上,立刻就睡着了。
似乎感觉刚睡着不一会儿,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了,老赫告诉我,他已经在大堂等我了。我看表,发现我已经睡了一个小时。恍惚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遍地的小金佛全都带着翅膀,在天上自由地飞舞,后来好像有许多小金佛受了伤,鲜红色的血像雨滴一样“噼啪”落下来,再后来天空响了一个炸雷……
我感到浑身无力,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现我出了一身的汗,后背已经湿透了,因为猛然惊醒,有些心悸。
这是一家蒙古族风格的餐厅。
老赫请我在蒙古族风格餐厅吃饭,其实很好理解,因为靖边紧靠内蒙古,许多时候在接人待物上似乎更接近蒙古族风格。“蒙古族风格”会让人联想到豪爽、豁达,但为什么米脂那边的人却说靖边人已经商业化了呢?难道仅是因为石油开采问题,曾经发生过械斗的原因?
我感觉老赫没有“商业化”,他非常豪爽,尽管肝脏有问题,还是把大碗高高举起来,嗓音嘹亮地热烈欢迎我。我在延安时,那里的人一般情况下喜欢喝“西凤”或是“小榆林”,但在榆林市下辖的靖边,人们却喝靖边最为独特的一种酒——浊酒。这是一种看上去仿佛黄河水一样的酒,浑浊黄稠,像是一大碗粥糊。
我把大碗端到嘴边,一股馊败的气味钻入鼻孔,可能是我不自觉皱了眉,老赫笑说,老武,你连喝三天,保你离不开这酒。说罢,仰脖子干了。出于礼节,我只好屏住呼吸,也一饮而尽。
为了让酒桌气氛融洽,老赫还叫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搞文物的,一个是写书的。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和老赫关系不错。搞文物的姓折,写书的姓史。两个人一高一矮,老折高,老史矮,坐在一起非常具有喜剧效果。
酒过三巡,老赫说他这几天事情多,只能明天陪我去趟统万城,然后就让老折和老史轮流陪我。
我举起大碗站起来,感慨地说,我这一路走来,麻烦了太多的人,我敬诸位一杯。说完,又喝下一碗馊败难闻的浊酒。我不是一个善谈的人,感谢话也不知怎讲,所以这一路走下来,始终“以酒代话”。
老折和老史都不住地点头,悄声说写作的人就应该这样。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很有好感。我的心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