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终于到了。
外来劳动力市场是民工的家园,那里,各种各样的信息贴在墙上,各种各样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各种各样的结局也将由他们书写。市场外面停了几辆小面包,车主们摇下窗玻璃,显得神秘地向外张望。那些民工如同猫闻到腥般凑了上去,隔着窗询问工作情况。这一部分民工基本是普工,年龄大都在四十上下,不像稍年轻的那些,他们有比较实用的证书,像水电工、管道工、建筑工,他们不愁找不到工作,也更容易融入城里的生活。
丁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这儿找的。他记得那天是个雨天,他抱着被褥有些哆嗦。他不像别人那样很会凑热闹,当时他就站在某块广告牌的下面,像一家杂货店里挂着的鱼干。天快黑的时候,有个男人朝他招招手,他过去后,男人一边挖鼻孔,一边说有外出务工证吗?他点点头。男人并没有看他的证件,而是把一团黑乎乎的鼻屎弹掉后说厂里需要招三个打包工,愿不愿意去。他马上说愿意。
现在,丁通发现人依旧跟以前一样多,只不过女人也多了,好像夫妻俩都来了。女人往往显得茫然,似乎有些后悔离开熟悉的家乡。但是很少有人被幸运地招走,因为现在全球金融危机。况且现在也不是招工的季节。招工的旺季一般集中在年前年后。年前,大批民工千里奔波返乡,一些岗位空缺;年后,大批民工千里辗转返城,各个厂、公司也开始了新的一年。有个民工大声地跟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自我介绍,他说我什么活都能干,扫地抹桌,砌砖抹灰,手提肩担,杀猪打狗,我年轻有的是力气。男人不屑地说我们需要的是技术工,最好是有上岗证的,否则我还得花一笔钱送你去培训,犯不着。民工自言自语说要啥证呢?要啥证呢?身体却在不引人注意地颤抖。男人把嘴里的烟头扔掉,顾自走开了。丁通心里感到一丝幸运,打包工是个没多少技术的工种,这就决定工资不高,他已经参加了劳动局举办的电焊工培训班,是趁每个月三天的休息日去学习的,就在两天前他拿到了实打实的上岗证。现在,证书在他的怀里像银行存折一样让人舒心。他的理想是找一份电焊工的工作,电焊工工资高,待遇好,戴着一个面具操作,点点闪闪就成了。
一直到了下午三点,丁通没有找到他的第三份工作。他有些犹豫,一天的时间已经排得满满的了,如果再有第三份工作,除非是在夜里,在十二点至三四点之间,这样他每天至少可以睡上三四个钟头。辛苦不要紧,只要有钱赚。然而,一本电焊工上岗证无法确保他能在这个时间段有工作可找。他无奈地走近那面墙,上面贴满了各种招工信息,之前,他不愿意挤到那儿去,人太多了什么气味都有。现在,那儿人少了许多,只留下一些烟头在地上,像是某个会议刚刚结束。他边看边走,发现这上面的信息大都是招服务员:小饭店服务员、小旅馆服务员,洗澡中心服务员,大都要求女性,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偶尔也有招男服务员的,却要求比较高,高中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身体健康,最好是部队退伍的……似乎是在招聘保镖。
当丁通走到墙的最西边时,突然看到了一条信息:
本公司因业务需要,需要招聘两名男服务生,无须工作经验,无须学历,无须特长,只要身体健壮、长相英俊(无腋臭)即可,录用后,工作时间自主决定……
丁通心中一喜,觉得这简直就是为自己准备了,他身体健壮,长得也帅,而且没有腋臭——村里人叫狐臭。他马上抄下电话号码,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招到人了。
丁通着急地说:你们的每一个条件我都符合,而且我还有电焊工上岗证,我的身体很棒,从来没有生过病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你身高多少?
丁通大声说:一米八。
女人说:好吧,你过来面试一下。
面试的地点是悦来酒店的大堂。当时,大堂里挤满了人,吵吵闹闹的,好像是一批外地游客与导游发生了争执,双方各执一词。那个娇小的女导游以一对几十人,中气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后来甚至像条鲤鱼一样跳了起来,大声说,大不了一起死。游客们都被她这突然一跳吓住了,他们骂骂咧咧地,却也是悻悻地挤向电梯。丁通看着女导游,觉得她就像一只母老虎。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她嘴里骂道:姑奶奶上次在华山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个屁。
显然,面试的考官还未来到。而大堂已经变得安静,尽管是白天,灯光却像流星一样使人有些夜晚的感觉。服务台里的几位小姐中有一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樱桃小嘴也吓人。她身后墙上的几口钟——北京、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时间悄无声息地行走着。
丁通接到电话的那会,正好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整。有一个准备住店的大胖子正在跟刚才打哈欠的小姐调笑,好像他愿意就这样站着把光阴虚度。他立马从真皮沙发上跃了起来,然后说:好!好!好!他快步走向电梯。
在按了514房间的门铃后,一个声音说:请进。
女人很漂亮,一只红色的包就搁在床上。女人打量了一下丁通说:先做30个俯卧撑。
丁通便趴下身子,一口气就做了30个,气不喘脸不红。
女人说:张嘴。
一口雪白的牙齿,无口臭。
女人说:原地跳30下……
女人说:把上衣脱掉,举起双臂……
女人说:把裤子拉下。
丁通愣住了,这多么像前年他当兵参加体检时的情景,但是他还是把长裤脱下了。
女人说:内裤拉下。
丁通说:这……这……他的脸涨得通红,长大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脱得净光。这要干什么呀?
女人说:这是我们面试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丁通忙说:我愿意,我愿意。他一闭眼就拉下了,他全身凉嗖嗖的,好像旁边有台电扇在上班。
女人好像是在踱步,然后又像是在包里掏东西,反正过了有一会儿她才说:祝贺你通过面试了,什么时候上班我会通知你的。
丁通走之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具体是什么工作?
女人笑着说:当然是好工作了,时间短,效率高,赚钱多。
下了电梯,在大堂的沙发上斜着身子的丁通,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音乐,反正不花钱,享受享受。他来城里快三年了,一次也没有进过这种档次的饭店。
吹着口哨回到租房的那一刻,丁通心里就像灌满了糖水,从明天开始他有了第三份工作,意味着他的银行存折上将会出现兴奋的数字……
闹钟很响亮。
每天晚上,丁通都把发条上得紧紧的,直到拧不动为止。他害怕迟到。按照厂里的规定:迟到一次扣50元,迟到三次以上便走人。丁通跳下床。窗外,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像涂了一层颜料,不像早晨,更像傍晚。
丁通飞快地下楼,在3楼他与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就是昨天傍晚的那个女人,她的香水气味特别浓郁,仿佛她就是从香水缸里爬出来的。现在,女人长发飘飘,左手拿着一瓶牛奶。很明显,这是新来的房客。在这幢楼里的每一个房客丁通都认识,尽管以前他每个月三天的休息日基本上都在睡大觉,以弥补睡眠的不足,然而,他还是会参加房客们组织的一些小活动,比如打扑克,偶尔也下一副军棋。几乎没有人会下象棋,象棋要动脑子,军棋的杀来杀去比较过瘾,尤其是炸弹炸掉对方司令的那一刻,几乎每一个参加的房客都会兴奋大叫。而这阵子他比较忙,考电焊工上岗证、找第三份工作都很费时间。
他还不知道新搬进了一个房客,而且还是一个香水浓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