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间里堆满了衣服,层层叠叠,纸箱都靠墙堆着,同样的层层叠叠。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不过被人撕了一角,红色圆形已成半圆。
丁通的工作就是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纸箱里,然后封口,然后将纸箱扛到储藏间,汽车一来便搬运上车。整个工作似乎毫无技术可言,纯粹是体力活。然而丁通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打包工也有熟练工与非熟练工之分,熟练工的好处在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数,然后增加额外数,每增加一件额外数就可以多拿一毛钱。
一共有8个打包工,其中4个是做夜班的,而丁通他们是做白班的。做夜班虽然有补贴,但是累人,有时候说不定要干到天亮。本来,丁通要求白班夜班一起连着干的,可是厂里不同意,说是哪天被劳动局查到,要被罚款的,得不偿失。白班的打包工是3男1女。女的打包工叫李胜男,她比丁通先来,资格最老,她说厂里的人她几乎都认识,但丁通认为她完全吹牛。人如其名,她长得五大三粗,双手特别大,一把下去一只篮球便在手中了。李胜男的老家在西部,她多次跟丁通他们说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漫漫黄沙。因为她一直没有生育,在老家的老公每天对她拳打脚踢,像使唤一头牛一样使唤她,她忍无可忍,只好逃了出来。有时候,她会偶尔地说起她老公,但每次都是两眼通红,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像个女人。
另外两个打包工是一对兄弟,哥哥叫大祥,弟弟叫小祥。他们跟丁通一块儿来的,平时不爱说话,就知道埋头打包,好像他们生来就是打包工。大祥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就在右眼下面,吃饭时伤疤会微微抽动,仿佛一条爬动的虫子。弟弟的左手则多了一个手指,这多余的一个手指就长在大拇指上,看上去好像种了一颗豆子似的,但这并不影响他打包的速度。在4人中,他的速度最快。
丁通觉得打包很是消耗气力,并不是消耗在搬运上,而是消耗在封口上。封口似乎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用胶带纸一对,接着一粘,就成了。然而厂里对封口要求特别高。以前因为封口不严实的缘故,曾经有装卸工从纸箱里偷衣服,导致客户要求索赔,不是以一赔一,而是以一赔十,这是合同上写明了的。但是,小祥的封口却相当迅速,往往,丁通就是在封口上输给小祥的。李胜男的封口比丁通更慢,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封她老公的口。
到了傍晚下班的时候,大祥小祥兄弟马上走掉了,他们共用一辆自行车,轮胎每天都好像是瘪的,只有钢圈卖力地发出声响。丁通私下认为,走得如此匆忙的大祥兄弟一定也兼着另一份工作,也许是搬运工,看他们蹬自行车的样子,有的是力气。他有些好奇,但是大祥兄弟却一直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他们在厂之外的事情,完全的守口如瓶。有时候,遇上偶尔的几分钟空闲,丁通会跟李胜男说上一会儿的话,话题往往是李胜男提起的,她总是抱怨她的房东有点好色,每天晚上纠缠她。丁通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就她那个样子,哪个男人会感兴趣?除非那个男人是个傻子。丁通偶尔也说一点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以前村里发生的,像一只母鸡突然生下一枚很特别的蛋,王家的狗跟李家的狗因为一根骨头咬架,不可开交,最后狗的主人也加入进来了等等,他每次说起村里的事时觉得心头有点儿甜。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小超市兼职当保安的事。他们说话的时候,大祥兄弟从不插嘴,他们各干各的,就像一对机器人。好几次,丁通想跟大祥兄弟搭讪,大祥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小祥用异样的眼光盯了他后,大祥的嘴巴便突然紧闭,一点缝隙也没有了。
有一天上午,丁通发现李胜男没有来上班,一直到了下午,她依旧没有来。他想问问大祥兄弟,她是怎么了?因为李胜男跟大祥兄弟住得比较近,这是李胜男说的,她说有一天她看到大祥兄弟进了一幢楼,这幢楼与她租住的那幢楼相距不远,可以算得上邻居了。然而,埋头打包的大祥兄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异。尽管,这是李胜男第一次没来上班。
第二天,李胜男来了,她默默无语地打包,但力气好像小了点,尤其是搬运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差点被一个包砸着。厂办的人摇摇晃晃来通知她,因为她没有请假,扣50元。李胜男辩解着说身体不舒服,我是女人嘛,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每个月都有月经的。厂办的人打着哈欠说厂里有规定的,反正一切按规定办事,女人男人都是人,你看看大祥兄弟,他们从来都没什么费话的,只知道干活。大祥脸上浮上一阵得意,甚至吹了半个口哨,还有半个是被小祥的目光制止的。李胜男望着厂办的人离开,然后狠命地跺了一脚。这一整天,李胜男都不开心,好几次都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下班前,丁通伸伸腰,望着渐渐消失的大祥兄弟的背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近人情,怎么说大家都算是同事了,怎么能这么幸灾乐祸呢?他推着自行车,若有所思地出了铁门。回头时发现传达室的老头正在翻阅一本封面性感女人的地摊杂志,他的神情如痴如醉。
李胜男在前面的小摊上吃豆腐干,她的样子好像很饥饿,一口就将一块豆腐干吞下去了。她发现了丁通,朝他招招手。丁通犹豫了一下,便骑了过去。李胜男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然后拿了一串豆腐干递给丁通:吃。
丁通说:我不吃豆腐干。
李胜男一边嚼着嘴里的豆腐干,一边对小摊主说:换成年糕片。
丁通说:我也不吃年糕片。
李胜男使劲地咽下,然后吃惊地看着丁通,似乎他是个陌生人。
丁通骑上车说:我走了。他骑得很快,简直像一阵风。在打包间,他有时候会跟李胜男说话,那只是解解乏,打破一下沉闷而已,事实上他并不愿意跟李胜男接触太多,他总觉得她身上隐约有一股臭味,就像她口袋里揣着一只死老鼠似的。而且,他觉得李胜男的嘴太馋,每天下班了便奔向小摊,像个饿死鬼一样死吃,她每个月的工资扣掉房租与伙食费,所剩无几了。她根本就是一个不会打算生活的女人。
回到租房楼下,他顺便把楼下买的盒饭拎了上去。他一直吃盒饭,基本上都是青菜、豆芽,个把星期才吃一块大排。并非他不爱吃肉,他记得吃肉简直是一种享受,每次吃大排时,他连骨头都舔一遍的,有一次他差点用手电把骨头砸开。主要是贪便宜。现在一个盒饭4元钱,不算便宜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是一天伙食费不超过8元。他已经做到了,每天早上一包1元多的方便面,只有在休息日那天他才去下面的小吃店吃一碗油渣面,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盒饭,每餐交2元,晚上基本上是4元的盒饭。而且,方便面还是从他当保安的小超市整箱买的,属进货价。就是8元的标准,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他曾经想跟房东拉拉关系的,每月房租减掉50元,可是该死的房东平时跟他关系好像不错,一说到钱的事就变得十分精明了,就六亲不认了。
现在,丁通有了第三份工作,尽管他还没有上班,但是不言而喻,有工作就有工资,这是一道等式。对这一份胜过保镖有点儿神秘的工作,丁通满心向往,在城里生活快三年了,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在城里,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半年前,听说一个瞎子去买体育彩票,就买了一注他当年瞎掉眼睛那一年那一天的这个号码,居然中了500万大奖,成了全城最富有的瞎子。三个月前,听说一个民工救了一个落水儿童,被政府安排进了环卫所,成了一名正式职工,从此,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住房公积金这“三金”都有了。就在一个月前,听说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晚上在挖土时居然挖出了一个完整的陶罐,经文物专家鉴定,是一件重要文物,那个民工因此得到了五万元的奖励……这一切,村里都不会发生,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生。村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