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0年第04期
栏目:小说世界
月秀是我们村村剧团的女主角,十二三岁时就在村剧团当演员了。甘靖初中毕业前那个冬天,学校乱轰轰搞派性斗争,学生们大部分回了家,很少到学校去。
冬天事少,村剧团正排样板戏,我们便经常相邀了去看排练。慢慢地我们发现,甘靖看排练其实只看月秀一个人。月秀要在,他看得很专注,很认真,月秀要不在,他就无精打彩,看一会儿就走了。
月秀当时十六岁,在样板戏里扮铁梅和阿庆嫂。我们后来看出,月秀对甘靖也有那么点意思,两个人经常以目传情,一个痴痴地望着另一个,另一个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唰一下放一串火花,我们管这种现象叫“放电”;放电后,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含情脉脉,我们管这种现象叫“吊线”;再后来,我们感到看“放电”和“吊线”比看排练更有意思。
我们村的剧团是很出名的:杨庄的秧歌沱河的戏,漆郎村有副破鼓烂铜器,下滩人干看学不会。
很多年以前,沱河村就有了村剧团,多少年来风水轮流换,沱河村的村剧团却一代代传了下来。每年正月、七月,是村剧团大出风头的时候,冬天排好了戏,一过年就收拾起来,正月十五前后先在本村上演,附近村子便纷纷来写,演到二月二以后,剧团的人才回村。到六月放下锄钩以后,剧团又忙起来,这个村子请,那个村子叫,剧团的人便牛皮烘烘的,走路扬着脸,你和他说句话感到很费劲。
每年剧团从外村演出归来后,村里总要动几次婚姻,或者男演员引回了媳妇,或者女演员找了婆家。弄得村里年轻人都很眼热,人人学着吊嗓子唱平板、流水,锯胡琴练响器,想办法往剧团里挤,能扮角儿的扮角儿,会拉胡琴打响器的拉胡琴打响器,扮不上角儿进不了乐队的也要在剧团找份打杂捞毛的营生干干。
我们这些农中、社中、县中的初中毕业回乡知识青年都希望能进入村剧团,大家一个个经过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在全国大串连中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自认为比那些没上过中学的村里青年条件优越,应该成为村剧团的主力,村剧团的导演刘会堂却对我们这些人不大看好。大家心里不平衡,便怂恿甘靖说,甘靖,咱们得露一手,让刘会堂瞧瞧。
甘靖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上省立中学的,他在学校时就演过节目,家里京剧样板戏本子都有,经常一个人看了谱子唱。我们在一起时,大家拉着二胡,吹起笛子自取乐意,甘靖表演时,像模像样,剧团乐队的刘明子说,他一定向他伯伯推荐甘靖。明子是刘会堂的本家侄儿,月秀的叔伯哥哥。甘靖谦虚说,我这是瞎演,上不得台盘,千万不敢,千万不敢。但我们看得出,他也想进村剧团。进了剧团,和月秀的接触机会就不是更多了吗?
当时,剧团正排《沙家浜》,其他演员都有了,一个刁德一却让刘会堂大犯愁肠,连换两个演员都不满意,便从乐队抽出刘明子让他演。
这天下午,我们和甘靖去看排练,正碰上刘会堂训练刘明子,逼住他一次次重复刁德一在“智斗”一场中的动作。一个动作做了五六次还是不行,刘会堂气得口喷唾沫,一边给他示范,一边嘴里骂: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笨的人,心比别人的脚板也笨,真正枉长了一个好脑袋……
刘明子人生得精干,白白净净,拉得好二胡,就是不善表演。那动作我们这些看的人在下面也会了,样板戏电影成天演,不用说还有刘会堂教,就是不教,也能模仿来。刘会堂越生气,刘明子越着急,越着急越不像,大家替他难受,有人由不住便在下面表演。
甘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窗台站着不住冷笑。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他摇摇头说,像,不是动作做的像了就像了,要神情像才是真像。说着脸上神情一变,抬手随便一做,那动作活脱了电影京剧样板戏里的刁德一,大家便都说声“好”。
听到叫好声,刘会堂瞥一眼我们,继续教训刘明子。刘明子擦着头上的汗说:“伯伯,我还是拉我的二胡吧,我不是当演员的料。”刘会堂瞪他一眼:“谁天生就是当演员的料子,只要好好琢磨……”刘明子似乎下决心不演刁德一了,抢着说:“伯伯,让甘靖演我这个角色吧,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行。”
刘会堂看了眼甘靖,摇摇头对刘明子说:“你懂个屁,你以为谁都能当演员?当演员首先得胎面面好,要上台子,面对的是千人万众……”
何会堂这话太伤人,尤其对着月秀说甘靖胎面面(面貌)不行,甘靖哪里受得了,脸腾地一红马上变得煞白,仇恨地盯一眼刘会堂,掉头就走。从此,无论我们怎样劝诱,他再没进过排练场的门。
明子推荐甘靖,我们看到月秀望着她伯伯,眼中满含希望,她伯伯说出那几句话时,她急急瞥了甘靖一眼,脸上也是一红一白。甘靖走后不久,她也走了。
月秀本想追上甘靖说几句安慰话,出了排练场街门,甘靖已经去得远了。在以后恋爱的日子里,有一次月秀伏在甘靖胸脯上羞涩地说,那天,她有一种冲动,想追上甘靖告诉他,他伯伯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靖哥是村里最俊气的后生,是村里最有气质的男人,她要找对象就要找靖哥这样的男人,除了靖哥,村里其他年轻人她一个也看不上……她说,就在甘靖愤然离开排练场的那一刻,她感到她爱上了靖哥,从那以后,靖哥就再也没离开她的心。然而在当时,她却只能怅怅地望着甘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这些话,走出街门后,冬天的冷风一刮,她的头脑清醒了,便连再追出一步的勇气也没有了。
事后,我们安慰甘靖,说刘会堂的话前后矛盾,先说谁天生就是当演员的,后来又说你以为谁都能当演员?这不是明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他这样说的目的其实很明显,那就是要把村剧团办成他刘家的剧团,你看他在剧团里用的人,月秀是他侄女,刘明子、刘毛蛋等是他本家侄儿,月秀的父亲,他弟弟刘会同是剧团的首席胡琴手……再说,他刘会堂什么人?地主家庭出身,当八路军中途开了小差,妥协革命。刘会同在内蒙给日本人当警备队小队长,是十足的汉奸……
在我们议论这些时,甘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笑。我们劝他不必为此生气,他说:“我生什么气?你们瞧着,他刘会同迟早要为他的话付出代价。”
几天后,甘靖去了学校,直到腊月二十三学校放假时才回来。
剧团排练了一冬天,定于正月十五前后先在我们村上演三天。春节以后,村里人趁过年亲戚来往,都邀了客人到时来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