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5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祖母的一生有着许多的一言难尽。这许多的一言难尽注定了她和我们这个家族历经无数的周折和苦难。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只有两岁,所以那些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场面没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我只知道祖母的那些一言难尽在那一时刻都成了罪不可赦的历史问题,她以汉奸地主婆、土匪婆、臭资本家太太的多重身份,被遣返到一个叫燕家台的地方接受监督改造。照道理我父母和我也是要一起被放逐到那里去的。然而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识时务的女人。她毫不犹豫地提出和我那有了狗崽子名分的父亲离婚。这一坚决的革命行动使得她免除了下乡改造的灾难。不久,她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妻子刚刚死于难产的汽车修理工。
直到母亲第二次改嫁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一些有关身世的真相。汽车修理工也就是我的继父,是一位普通而和善的人。他给了我足够的父爱,使我在童年穷苦日子里,没有感到过太多的欠缺。我十五岁那年,他死于肺癌。这以后,有人给母亲介绍了一位朝鲜战场上的老功臣——比母亲大近二十岁的独臂老英雄。老头儿非常喜欢我的母亲。他看我母亲的眼神就像是欣喜地观赏一只波斯猫。但他拒绝我母亲带着儿子一起改嫁,他说他受不了这种十五岁男孩子的满眼仇恨,他希望过安安静静的日子。那时候文化革命早已结束,上山下乡的知青陆续返城,我的祖母也落实政策,允许回到城里来和家人共度晚年。由于这样的契机,我便离开母亲,开始了和祖母朝夕相处的生活。
是我从燕家台接回了已经六十五岁的祖母。我们像陌生人,或许她的感觉好一些,因为她说她能从我的脸上找到我父亲年轻时的影子。
直到我和祖母重逢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压根儿也不曾随祖母一起来燕家台。母亲的绝情促使我那性情压抑的父亲选择了自杀的路,他用一片剃须的刀片,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
燕家台地处燕山山脉西部的崇山中,道路崎岖,交通闭塞。下了火车,还有几十里山路靠步行或者骑毛驴代脚。听人说,燕家台祖祖辈辈多少人生在山里,死在山里,从来没见过山外的世界。山里的女人有嫁到外边去的,却很少有山外的女人嫁进山里。我的祖母,却是当年从山外嫁到山里来的女人,而她的来龙去脉又让所有的人颇费猜疑。
据说那年荞麦长势特别好。荞麦花疯了似的,开得如云似雪。难得从春上就风调雨顺,眼看就要有个好收成。农人焦黄的脸上多少有了点笑模样,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地主言辅龙家的老太太刚刚庆贺了八十大寿,竟紧跟着就驾鹤西行了。八十岁无疾而终,算得上老喜丧。言家的人大办丧事却并无太多的悲戚,愁苦的却是那一张张焦黄的脸。
“哎,大秋一过,又要多纳两成的‘白租’了。”
“没法子,这是几辈子的规矩。”
眼睁睁看着麦子抽穗、灌浆,一株株颗粒饱满,可掐着手指头算算,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什么也落不下。已经有几家人乘夜黑人静,悄悄地拉家带口出山,闯关东去了。没勇气走的和走不了的,便一声接一声的哀叹,听天由命。
就在这样的时候,从山外来了不知来历的一男一女。男的又老又病,女的却水灵灵青春年少,一把能掐出水来。虽然是一脸的风尘憔悴,却一点掩不住周身的天然俏丽。从衣着上看,也不似乡户人。
老头逢人便问,可认识一个叫季朋的人,可燕家台百十户人家里,没有一家姓季。一老一小在村头村尾流离徘徊,向农家以几枚铜板换些干馍咸菜、汤汤水水。
几天之后,病老头终于支撑不住了,倒卧在一棵老槐树下,一口接一口地倒气。女孩子坐在他身边,看样子不急也不慌,只是眼神凝滞着,没有一丝的亮光。
这情景,被言家少爷看见了,便命人煎来一碗人参附子汤给老头灌了下去。不一会儿,老头的喉间便有了一息浮动的微响。他睁开黑白不甚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言辅龙说:“请您收留这个丫头做个使唤人,等她男人来了,再把她赎走。拜托了。”
老头儿当晚咽了气。
言家少爷赏了他一副薄薄的白皮棺材,打发人把他埋在村北的坡地上。顺便说一句,言府自从老太爷死后,一直是老太太当家,言家一线单传的儿子言辅龙体弱多病,并不掌管家里的事情,因此农民们至今仍称他少爷。
女孩儿从此走进了言家大院。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孩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人们只知道她叫烟儿,十五岁,已经许配给一个叫季朋的男人。
其实,烟儿自从走进言家大院,就已经走进了生命的转折。她在这里前后呆了两年。和她生命全过程八十年相比,这两年的确太短暂了。但我相信她始终把这两年当成了她生命里最漫长又最真实的日子,
言府的老姨太太正有着难得的好兴致。正房大奶奶的病老归西,成全了她在言府委委屈屈几十年一直做着的梦。现在言府里只有她这么唯一的一位名正言顺的老太太了。儿子言辅龙是她生的,从此以后,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呼奴唤婢了。老姨太太的脸上挂着意得志满的微笑,仔细地打量新来的女孩子。她似乎从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有点胆怯,却并不畏缩。对这一点,她很满意。她把烟儿留在自己的身边做了贴身服侍的丫头,又给她起了个甜甜蜜蜜的名字——香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