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太太从箱子底抖落出年轻时的衣裳,挑了一身秋香绿色裤褂让香桔儿穿了,又找出一双浅灰色缎子面绣绿叶紫藤花的皮底鞋让香桔儿试,香桔儿脚小,老姨太太就让她在鞋尖心上塞了点棉花,便也凑和着可以穿着走路。老姨太太还嫌香桔儿脸色不好,便亲自指点她淡施脂粉,略涂胭脂。后来,她又把一只银丝攒珠的蝴蝶首饰,亲手插在香桔儿的鬓边。经她这么精心地一打扮,香桔儿就真的像九天仙女下凡尘了。那些厨子、老妈子看老姨太太好兴致,便也凑趣说:“经您这么一调理,玉米棒子也能变小葱。”老姨太太只顾上下打量香桔儿,头一摇、手一摆地说:“当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可水灵得多。”
正晌午,老姨太太领了焕然一新的香桔儿到前厅去吃饭。走到窗根下,听见言辅龙与少奶奶周金定正一声高一声低地抬杠。
“就算有万贯家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多行善事,让那些穷人不再怨声载道。”
说话的是言辅龙,他语气很激切,声音却不高,还时不时地停下来,干咳几声。
“可老太太刚死,你总不能立刻就把祖宗的基业挥霍一空。”少奶奶声音清亮,语气似乎婉转却掩不住一股怒气。
“怎么叫挥霍?我只不过是想把那两成的‘白租’免了。你不见村里已经有好几户人都闯关东去了?”
“走就走,‘白租’不能免。”
周金定的语气变得专横。言家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把里里外外的事都委派给这位精明的儿媳管理,倒是从不把那个病怏怏却总是一脑子奇思怪想的儿子放在心上。此时周金定的语气里,也明显地流露着不把丈夫放在心上。
言辅龙沉默了有好一会儿,突然一拳砸在茶几上,底气不足地喊:“老太太死了,如今我是一家之主。”
老姨太太不慌不忙地走进厅房,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香桔儿给她装上一锅烟,她就举着那长杆的铜烟袋锅,慢悠悠地吞云吐雾。
周金定叹了口气,凑上来说:“姨太太,辅龙他非要把‘白租’免了。”
姨太太三个字让老姨太太心里憋火。她被这称呼压了几十年,可现在,上上下下的人还是这么称呼她。她搭拉着松软的眼皮,并不看这位精明厉害的儿媳,只是说:“这就对了。其实老太太不死,辅龙你也是一家之主。”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饭桌上没一个人说话。言辅龙和周金定不约而同地时不时抬起头,打量站在老姨太太身后的小丫头香桔儿。香桔儿的脸色竟是如此红润,使这座黯淡潮湿的老屋突然显得有了生气,像是把田野上的夏风刮了进来。香桔儿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用手摆弄衣襟。
“换了个人似的。你多大了?”言辅龙说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这一刻,周金定的目光在言辅龙的脸上迅速地扫了一下,冷冷的。
“你们是怎么进山的?季朋是做什么的?你怎么这样小就订了婚?”
言辅龙似乎从未有过的有兴致,问一些随便的话。其实他未必要那女孩儿回答,他不过是愿意在说话的当儿,更直接地看看那张健康的、没有忧愁的、稚气未脱的脸。
周金定的目光,却停在香桔儿乌黑发际那支银亮的蝴蝶上。她从那蝴蝶上似乎又看到老姨太太的冷笑。一股无名火从她的心头燃起来,她想立刻抓住什么东西摔个粉碎,可她却只用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尖锐的疼痛使她很快平静下来。她推开饭碗,站起身走到香桔儿面前,还拉起了香桔儿的一只手。那只手有点粗糙,是干过活的手,不过十指尖尖的透出了灵秀。
周金定把头扭向老姨太,有几分讨好地说:“难怪您老喜欢,真是个小美人胚子。”说着,又很注意地朝言辅龙瞥了一眼。
在周金定说话的当儿,香桔儿偷眼看了看这位言府的少奶奶,这是一张挺端正的圆脸,鼻梁高挺,粗眉大眼,只可惜右颧骨上一块鸡蛋大小的黑色胎记,把这张脸弄出了几分煞气。香桔儿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周金定推说有事,不等老姨太太吃完饭,就自己先回了房。走到院里,恰巧有只母鸡在庭院的正中拉屎。周金定走过去就是一脚,踢得老母鸡扑扇着翅膀,咯咯叫着,飞上了窗台。周金定愣愣地看着这只惊了的母鸡,咬咬牙,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大声说:“不知好歹的畜牲,要翻天哩!”
骂声传进前厅,正在吃饭的老姨太太猛地放下筷子,用手颤巍巍指着窗外,脸色苍白地问:“这是骂谁?”
言辅龙并不恼,嘴上挂了一丝温和的笑说:“娘,别理她。她说得也不错,是该翻天了。”说着又朝香桔儿望了一眼。那女孩子正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他,一脸明丽的阳光。
实际上,有关我奶奶初到燕家台的情景有一多半出自我的断想。我的依据也只是那个叫杜驴儿的老汉所说的一番疯话。
这种复制或者干脆称之为杜撰出来的故事也许和当年的真实大相径庭。不过我倒觉得这没有什么要紧。因为不管我所描述的和曾经出现的多么相近,它也只能是个膺品而已。所以,我所描述的仅就是我所感觉的。想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们回过头来追溯久远的今天,他们一定不会斤斤计较于其中些微的误差和艺术再造。出于这样的自以为是,我才有足够的胆量继续窥视那个已经从地球上隐去了的年代。
那一年的冬天,言辅龙出山去了北京。本来说是去个把月就回来的,不想直到三月间也还不见他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