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印遇到了一件事情,准确点说是遇到了一个女人。
当然,这个女人不是他要找的李美娟。李美娟像一根针丢进了大海里,他已经找了快一年了,可还是没能看见李美娟耳边那块淡紫色的胎记。这块胎记有一个拇指印那么大,挺显眼的,以至于把李美娟身上的优点掩盖了去。其实李美娟眼睛大,睫毛长,鼻子挺,皮肤怎么也晒不黑,这么多的优点加在一块还抵不上那块胎记,所以李美娟只好嫁给了陈大印。陈大印其实长得也不赖,要身高有身高,要块头有块头,可他只有两间老屋。李美娟在那两间老屋里住了七年多后,突然顿悟,从陈大印的视线里消失了,像一只飞倦的鸟不知栖到哪棵树上去了。
陈大印前几天就碰到这个女人了。
陈大印那会儿没事,像往常那样一屁股坐在三轮车车厢的边沿上,两脚离地,手里打开一张收来的旧报纸,两只手臂练功一样悬抬着,脑袋前冲,脖子拉得很长,堆积在后衣领上的污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在热烈阅读报纸的陈大印忽然觉得左边脸颊有些痒痒,而且痒得有些异样,他伸手去挠时顺便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站在几步开外,跟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从小区里出来,突然发现了什么,然后就站在了那儿,情形估计是这样。陈大印在一瞬间完成这个估计,接着意识到女人在注视他。女人的眼神有点怪,不像一个有废品等待处理的人。
于是,陈大印本能地低下头,飞快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情况还算正常,只是裤子前面的拉链是不是拉上了,他没有太大的把握。他装做收拾报纸,偷偷地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儿探了探——还好,门户紧闭。
陈大印现在才有心情打量一下女人。她长得不算太漂亮,但打扮入时,挑染过的头发长长短短地拥围着一张略显宽阔的脸,耳环大得有些夸张。她的身材比李美娟要高一些,但胸部没有李美娟那么丰满。城里女人会保养,他看不出她的年龄——也许已经四十出头,也许三十还不到。
女人竟朝他走过来了。
陈大印赶紧让双脚落到地上来,站好了。对他来说,所有的云之都小区居民都是他的衣食父母,怠慢不得。
你叫什么?女人开口问道。
陈大印做了回答,他注意到女人的眼神有点异样。
大印?女人对这个名字感到好奇,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爹妈起的名,希望我这辈子能掌大印,掌了大印就不愁吃香喝辣的,可我没这个命,名字起得再好也白搭。陈大印自嘲地笑。
大印,大印,女人自言自语地念了两遍,忽然冷笑起来,身子在神经质的笑声中微微抖动着。掌了大印,心就坏了,连狗都不吃!
女人说完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陈大印心里头像装了一面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眼神里有一种刀刃般冰冷而锋利的东西,让他隐隐不安。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还会在他的面前出现。
果然,她又来了。
今天下午三点多,陈大印锁了三轮车准备去学校接儿子,就在这时候,一辆白色的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他身边,车窗徐徐落下,他看见那女人坐在驾驶位上,正向他斜过身子。
你好,我跟你商量个事,她说。
我要去学校接儿子了,陈大印说。
不会耽误你,两分钟就好。
陈大印的脸色有点紧张,他怕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说出对他的工作不利的话。他需要守在这个小区门口,风雨无阻地收着废品。
你接过孩子,到我那儿去一下好吗?
上门收废品是他最基本的一项工作,陈大印松了口气:麻烦你把废品放到门口,我马上就来。
不,我那儿暂时还没有废品。
陈大印瞪大了眼睛,口吃起来:那……我……
他的窘状惹得女人笑起来:还是一个男人呢,怎么,怕我吃了你?
陈大印当然不怕,所以他就说:瞧你说的。
女人告诉了他住房的具体位置后就开车进小区去了。
陈大印心里头的那面鼓又咚咚地响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响,一直响到儿子的校门口。他以为见到儿子后情况会好一些,可这响声跟他作对似的一直不肯停下来。直到从儿子那儿获得信任的支撑,他的心才开始安定下来。他回到小区门口,默念道:李美娟你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然后走进了小区。
女人的住房比他想象的还要宽敞和豪华,只是家具上头落满了灰尘,把油漆的光泽盖住了。陈大印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厅里,脖子扭来扭去,神色里有羡慕也有惋惜。要是他有一个这样的家,李美娟绝对不会让灰尘在家具上过夜,没准她会一天擦三遍,让油漆比她的眼珠还要发亮。李美娟爱干净,就像他爱说话一样,可惜他没有这么高级的家具让她来擦。
女人让他坐,但他觉得还是站着好,要是发生什么不利的事情,逃走也方便。
你的房子真漂亮,陈大印故作镇定。
你的房子也该打扫打扫了,陈大印接着又说。这一句他本来不想说,但憋在喉咙挺难受,似乎不说就对不起那些家具。
哪来的心情呀……女人一声浩叹。
后来,陈大印跟儿子提到女人说的这句话时,口气一惊一乍的:老天爷呐,住着这么好的房子,心情还不好,那我们这些人还怎么活呀?陈大印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他的租屋里,边说边环顾自己促狭阴暗的空间,脸上现出无限的感慨。
陈小印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陈大印说话的时候,他通常保持这副样子,这让陈大印很满意。陈大印进城后,说话量降了又降,李美娟的出走沉重地打击了他的说话欲望,缺乏听众的客观条件也限制了他的发挥。他现在虽然还喜欢说话,但主要是跟儿子说话。他说的话儿子起码有六七成听不懂,他好像也不指望儿子听懂,陈小印能这样出神地听他说话他就满足了。
小印呀小印,你要用功读书,将来当了博士,也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陈大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眼珠闪闪发亮,仿佛那房子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等你住上了这样的房子,爹也就沾光了……
女人说你像一个人,太像了!
女人说这个人原来跟我很熟悉,现在又陌生了。
女人说我恨他,我恨不得咬死他!
女人说可我还是想他……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陈大印惶惑地摇头。
女人直视着他,眼里扭动着近乎疯狂的东西:我想让你来充当这个男人,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陈大印大惊,脸上的肌肉慌乱地挤成一团,两手被螃蟹咬住了似的拼命甩摆着:我不想当鸭子,我有老婆有儿子,我老婆李美娟虽然不见了,但我一定能找到她……
女人愣了一下,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全身抖动起来:你他妈的也不照照镜子,你这样儿的当鸭子够格么?
陈大印没想到她会骂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样子有些可怜。
女人很快谅解了他。在她的解释下,陈大印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女人的“需要”仅仅是让他坐在她面前,倾听她说话,而不管她说了什么话,他都不能出声——女人说,你一出声,你就不是那个男人了,你就得不到任何报酬了。她开出的报酬相当诱人,一个小时一百元。
这一百元,陈大印得老老实实地守在小区门口好几天,一趟趟地将废品从小区里收集来,再一趟趟地拉到废品收购站,让汗水一滴滴地在地上摔成八瓣,才能装到口袋里的。
陈大印出门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