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2年第11期
栏目:我的精神地理
那一天,深秋十月的阳光清澈明媚,我心里却装满无边的空虚和恐惧,感觉有一种阴险的力量扼着我的咽喉,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扔出去。
在青莲嫂子家的大门外已经站了很久。他们一家老小头埋在老碗里,奋力往嘴里扒饭,那“呼噜呼噜”的声音美妙如天籁。口水像泉水一样从我的嗓子眼往外喷涌。
我咳嗽、跺脚,制造动静,又不能过分。已经两天了,水米未沾牙,头重脚轻,真害怕哪天睡梦里就去阎王爷那里上班了。我才20岁,属于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美丽的身体和生命都含苞待放。毛主席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没有我?
村民们总是撇撇嘴说:“秋庄稼收完多长时间?你们就没有粮食了?”
可是,天地鬼神作证,我们的粮仓真的空空荡荡。备战备荒,文件规定30%的耕地必须种棉花,不管是宜种的水浇地,还是不宜种的旱原,都必须不折不扣的种。长不长是天和地的事情,种不种却是人和立场的问题。大队书记想了一个聪明办法:把知青科研站的耕地全部种成棉花为大队充数。结果,近百亩地等于撂荒。知青大院四处堆满棉花杆,冬天取暖不成问题,吃饭却成了大问题。
大队发了一个紧急通知,禁止知青到贫下中农家里蹭饭吃,说那是“革命觉悟太低的表现”,但是只字未提知青们可以到哪里去吃饭?吃什么?我们饥肠辘辘却无人理会。人活一口气,没有一口饭养着,纵是英雄也会气短。
不能责怪贫下中农没有同情心,就像不能指望一个正在受冻的人为你脱下自己的棉衣。我很有耐心的站着,因为我相信善良的青莲嫂子最终是熬不过我的。树上的老鸹也闻到了饭香,不停地叫,恶声恶气的,想把我赶走。一只鸟儿的无理霸道,不值得理睬生气。但是老鸹将一疙瘩粪“扑哧”一下砸到我的肩膀上,这不存心吗?孰可忍孰不可忍?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去。老鸹窝太高,没有砸上,但是砸住了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
喇叭已经坏了两个月,管广播的黑牛老婆生娃,没有人修,就一直哑巴着。谁知道,我把它砸得“吱哇”一声叫起来:“……恢复高考”!
我一愣,扑哧一下笑了:“把你能的?高考你说恢复就恢复了?”
但稍事停顿,广播又说:“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播发了新华社的重要新闻,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国务院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
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播发了新华社的重要新闻,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国务院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
再播送一遍……
再播送一遍……
县广播站播音员说着车轱辘话,像老唱片的针卡在磁槽里。
那每一个字却是平原上的春雷,从我心头轰隆隆滚过,炸出满地花。
插队三年了,我生活在一种浑浑噩噩中,看不清未来,也不敢想象。个性、理想,在最应该花团锦簇的年龄,却成了可能诱惑你犯下致命错误的罂粟。因为有了知识文化,我们必须接受改造。伟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种有文化向着无文化的逆向改造,有点像拔孔雀的毛,从最美丽的地方下手,直到把大家都拔成形似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这是文化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悲哀,我弄不明白,但青春的热血和欲望在我的身体里骚动不安,驱使着我去挣扎、去抵抗,然后悄然的去追求、去希望。
神哪!上大学!走过荒原的时候我给树说过,喂猪的时候给猪说过,下雨的时候给雨说过,唯独没有给人说过!我知道,那是天上的一片云,风一刮就散了;或者是一座远方的山,望山跑死马。让人知道了,我的下场不是风就是马。
现在,广播却在大声的说。真真切切,反反复复!
像厚厚的乌云被一把利剑劈开,一束光直射天灵盖。我情不自禁的高喊一声:“万能的上帝”!
突然头晕眼花,双腿一软,我蹲在地上。
青莲嫂子以为我饿晕了,端着半碗糊涂面慌慌张张走出来,将我扶起。
我涕泗交流的往嘴里扒着糊涂面,腾出手指了指喇叭。嫂子看看我肩膀上的鸟粪,猫腰摸起一块石头也去砸老鸹。
半碗糊涂面倒进肚子,身体像雨伞一样打开,我擦擦嘴说:“嫂子,等我考上大学,再感谢你!”转身往知青大院跑去。嫂子在身后喊着:“考啥哩考啥哩?是不是烤烟炉要点火了?”
是的,有一场大火就要汹汹燃烧起来,但不是在烤烟炉里。
跑回知青大院,打开我的“大立柜”——从赤脚医生那里弄来的一个特大号纸箱子——将里边所有的东西扒出来。结果令人沮丧,连一本囫囵的课本都没有找到。
插队的时候,我将自己初中和高中的课本都背来了,想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但是“被教育”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课本没有啥用处、书念得冤枉。虽然在农村,外貌穿戴、言谈举止,知青都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但是户粮关系都随着插队转到了农村,和农民没有本质的区别。至于招工的早晚和被招到哪里,只能听天由命。
那时候买什么都要凭票证,每一个知青都是家里的采购员,穿梭在城乡经济之间。国家一再的强调鸡蛋要统购统销,但是知青在回家探亲的时候,都会大肆的“抢夺国家资源”。一块钱,大鸡蛋可以买12个,小的13个。为了减少破损,要将每一颗鸡蛋用纸包起来。我的课本小32开,一张刚好包一颗,天然的包装纸。刚开始课本被偷着撕了,我还骂人,后来为了团结同学,给自己的招工投票打基础,干脆主动奉献给大家。课本包起来的鸡蛋一排排码好以后,有一种滑稽的整齐庄严,我们戏称他们:初二鸡蛋、高一鸡蛋、数学鸡蛋、语文鸡蛋。偶尔打烂一个,几个鸡蛋就会受连累,披上种种数学符号或者课文,像一个个小巫婆,透着莫名的喜感。
鸡蛋还是鸡蛋,我们还是我们吗?瞅瞅自己的两手老茧,浑身一阵寒栗。
但是现在,一个时代的拐点摆在眼前,石破天惊,谁都不可能淡定。上大学,我们可以,我可以!
从知道了恢复高考的那一刻起,身边的同学们都变成了潜在的对手,彼此忽然陌生起来。往日下工,男同学打升级、下象棋,女同学织毛衣、补衣服、用白色的精纺棉线钩织窗帘、桌单,知青大院里笑语喧哗。但是现在,吃完晚饭,大家就消失在黑夜里,幽灵一般。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我紧张不安,但更大的恐慌来自于大队的无声无息。恢复高考的新闻已经发了十来天了,大队既不说知青可以停工复课,也不说不可以,生产劳动按部就班的进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对于贫下中农来说,我们本来就多余、讨厌,从城里跑来抢他们有限的土地和粮食!而且,农民恪守的本分就是辛勤劳动,春种秋收,高考恢复不恢复,在他们眼里,远没有一场及时雨来的更为重要和让人欢喜。
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巴巴看着梦寐以求的理想扇动着翅膀,从我的身边华丽的飞过,壮观的飞过,只是飞过,而已!
终于,大队发出一个通知:考大学不反对,谁都可以报名参加,但是不能停止劳动。想想看,寒冬腊月、冬灌冬赡、农田基建、修渠筑坝,哪一项都是透支体力的苦活,再加上复习……大概,我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需要超常的疯狂运转,才有可能挺住这场生死恶战。
然而,渴望江河怎么能怕水淹死?为了到达彼岸,我只能舍生忘死的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