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最羡慕的人,就是夏天皇城根儿的爷儿们:穿条裤衩,趿双拖鞋,摇把蒲扇,典着一身细皮嫩肉的啤酒肚,游弋于风情万种的北京妞儿之间,端的是人生最大快事。
本人从来不敢如此造次,天气再热也长裤遮腿、长衫裹胸。因为我浑身伤疤,呲牙咧嘴,触目惊心,只怕北京妞儿见着会尖叫一声作鸟兽散。
人老了,闲时暗自抚摸那些年少轻狂时留下的印记,一个个蒙太奇镜头便突兀眼前。左腹部圆圆的一圈乌黑,是文化大革命时被小口径步枪射中后遗下的疤痕,假若大人们武斗用的是三八大盖或者汉阳造,咱就挂了,就不能在这里跟你唠嗑伤疤的故事了。
我的大部分伤疤都是当知青时候留下的。
小腿肚左边暗黑的齿痕,众狗咬的,想来那些狗属于革命左派,专咬陌生人的左腿;而那像月球表面似的一大片阴霾,则是蚂蟥们的所为。
我还记得中缅边境上的那条小河,风景优美,碧绿平静。趟过去也没什么感觉,一上岸才发现两腿叮满了乌黑锃亮的蚂蟥,像套了双肥厚的足球袜,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紧一阵拍打兼吐唾沫挖取,血肉横飞,便留下两腿的暗痕浮动月黄昏。
前胸一道青癍,那是掰水牛角荣获的太和村印象。打谷场上,一瘦小的农民掰住大水牛的角,左右摇晃,“嘿哈”一声,那水牛竟然被他掀倒在地,令人瞠目结舌。于是我依法炮制,上前掰住水牛角,左右摇晃,“嘿哈”一声,水牛角便刺破了本人的胸膛,留下一道青癍。
事后生产队老队长跟我说:“你憨包呀!那条水牛是他养的,听他的话,一掰就倒。”
原来村里的人也会玩。
大腿侧面一条暗红色的凸起,为守瓜汉子的斧头所赐。
月黑风高,西瓜成熟,几个知青学着电影里的游击队匍匐前进,顺藤摸瓜,摸着个圆圆的东东就一拳头砸下去,开瓤大嚼,满脸蜜汁,不亦乐乎。
一哥们摸着个圆球一拳砸下去,那“西瓜”竟然滚出三丈开外破口大骂,才知道那是守瓜人的脑袋,大家只好抱头鼠窜。回到住处看看遍插茱萸少一人,我那时候讲义气,不像现在这样胆小如鼠,明哲保身,就去出头要人。
瓜田里早已严阵以待,斧头镰刀,如同电影里的赤卫队员。瞅瞅他们似乎没逮到什么俘虏,我等又拔腿开溜。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闪来,斧头直奔要害,咱的大腿就挂了彩。
事后村里的农民说我笨,他要是去偷,决不会受伤。
最触目惊心的伤疤在左边小腿胫骨外侧髁,长约一拃,黝黑,微凹,极为丑陋。我给它取名为“篱笆墙的影子”。
那是生产队那匹名叫“花脚”的马留下的惨痛印记。
“花脚”是拉车的辕马,负责大车的转弯。驾车的农民大叔晚上做梦,依然行驶在山路上,于是叫道:“花脚,花脚!”隔壁的老太太耳背,听岔了,就数落起儿媳妇来:“小翠芳她妈,他叫你揸脚你就揸脚,不要使性子。”那媳妇分辩道:“妈,他说梦话!”老太太更为不满,骂道:“他说弄一下?弄一下就弄一下嘛,你有什么了不起!”
小翠芳说起这事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说她妈生不了儿子,受苦一辈子,她将来一定要生儿子,但我年纪小,听不懂她说的话,也没法去安慰她。
那天,将花脚卸了马鞍厩里偷偷牵出,跃然背上,驰骋在芳草凄凄的田野上,颇有电影夏伯阳的风采。正得意忘形之时,那马突然前蹄一驻,本人就像包袱似地飞过马头,眼前一片篱笆桩。一个鲤鱼打挺从桩上掠过,身子是过去了,腿却被桩头拉将开来,皮肉翻转,白骨森森,血糊漓拉。
那马儿知道错了,用嘴将你拱醒,一双无辜的核桃大眼充满了同情,让你顿时感觉到人与动物之间的美好。
那时候缺医少药,所有的伤口只能由它自然结痂,其结果是本人浑身疤痕累累,匪气十足。
原本想,像文身大师一样给伤疤们取个震撼人心的名字,左青龙、右白虎、上玄武、下朱雀什么的,天下大大啦,但终于放弃。
因为疤痕本身比任何霸气的文身更具威慑力。
现在光着身子才进桑拿室,里面的人一看,就自觉回避,让咱独享包房。澡池里有两位文着青龙的大汉赖在进水口的水疗床上谈笑风生,咱晃荡着走过去往池边一站,两条青龙抬眼瞅瞅咱这浑身疤痕,便像两条墨鱼一样默默地游开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不过,如今无论天阴天晴,伤疤时时瘙痒发痛。到处寻医问药,依然效果不佳,才知道年轻时候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细皮嫩肉。
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经验之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