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啥殊,不是所有的中学生都是红卫兵。初中的时候,人以家庭出身分为三六九等,我等黑崽子为最低等,形同印度的贱民。
当红五类出身的红卫兵们上街破四旧、入室打砸抢,胜利凯旋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时候,只能囹在学校里检讨为什么爹妈生下了反动的我。
我们曾对红卫兵烧打抢掠的行为义愤填膺,其实是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青春期骚动?谁没有个盲目崇拜偶像的时刻?当红卫兵扬言要烧学校图书馆的书的时候,我等就抢先一步:偷。
夜静更深,月黑风高,一干人将图书馆的玻璃窗撬开爬进去,抱起一大摞看似入眼的大部头著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左拉、曹雪芹、罗贯中……下面用双手托住,上面用下颏卡紧,抬头望月,蹒跚着踅回宿舍。
一晚上来回多趟,每个人的床底下、被窝里,都堆满了“反动”书籍。第二天红卫兵们洗劫了图书馆,只留下马列毛鲁,其余的统统堆在草地上付之一炬。老师们痛心疾首,我等却在暗中窃笑。
红卫兵们烧的不过是我等的剩余物资,精美的《苏联大百科全书》里,还有某哥们头晚上拉的大便。
从此我等走上博览群书武装头脑的道路。
多年之后,有人说我等有先见之明,其实我们是“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当红卫兵们满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时候,黑崽子们则满口《红楼梦》的“呆雁”、《海底两万里》的“尼摩船长”以及《侍卫官杂记》的“大令”等等。
“呆雁”是《红楼梦》里林黛玉戏谑宝玉的话,“大令”是《侍卫官杂记》里蒋介石、宋美龄之间的相互称呼。旁人听不懂,我等却受用。
“造反有理”了没几年,红卫兵、黑崽子都沦为知识青年,于是大家一起下乡。
当然,学校小半个图书馆都被我们搬到了乡下。
常看的书包张牛皮纸,一哥们竟然在《电工知识》上面包上《毛选》二字,唬人。那时候人生的最高意境是:下雨不出工,窗外“淅漓淅漓”下着小雨,留得残荷听雨声;土锅里“卟吐卟吐”煮着老腊肉,满屋馥香傍黄昏;一人抱一本大部头书躺在床上,拥被向火读杂书。
我等读书也“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一哥们在“晚汇报”后居然开讲王少堂的评书《武松》,全村男女老少听得如醉如痴,他便趁机骗吃骗喝,说武松“嘴里淡出个鸟来了”,要吃牛肉。农民们心领神会,但村里没有牛肉,只好煮碗糖水鸡蛋给“武松”吃了再接着杀西门庆。
有知青到各地知青点“周游列国”,发现了本村的秘密,便要借书。书一旦借出就杳如黄鹤,我等当然不干,于是有位好学的高中生就在本村住下来日夜读书,结果弄得像只红眼睛的兔子。
也许出于对那位以死抗争的大翻译家的好奇,我等那时候特迷恋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其他人翻译的就没那味儿。于是《贝姨》、《夏倍上校》、《搅水女人》、《欧也妮·葛朗台》等等烂熟于胸,晒场、田间、地头充满傅雷的巴尔扎克句式。
当那位红眼睛兔子对某位村姑吟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时候,我们就用巴尔扎克句式说:“她干脆就是个迷人的女子。”当村里的光棍汉斜睨着某个细皮嫩肉的女知青的时候,我们就用巴尔扎克句式说:“那神情仿佛在说,她是我的了!”
一当年的红卫兵首领也来借书,下地干活,腋下夹本巴尔扎克,你要跟她还书,她回你两个字:“费解!”
不知“费解”二字出自何典。
其实我村也有藏书。我曾拿茅盾的《子夜》跟农民换《子夜》里老爷子抱着的《太上感应篇》。打开一看,开头就是:“太上真人,所感应篇。日颂三遍,即可成仙。”但我至今没有成仙。
待知青返城的时候,我等从学校图书馆搬来的书都流离失所,不见踪影。本人手里只剩下一本翻得破烂不堪的《新华字典》。那不是偷的,是买的。
县城新华书店里除了红宝书之外,唯一的工具书只有《新华字典》。于是掏出三毛四分钱捧上一本,走三十里路回到村里。
《新华字典》的确是经典读物。所谓经典,不外乎思想睿智,行文典雅,《新华字典》的确具备这两大要素,不认识的字,有拼音,而且书本颇厚,一下子读不完。我从第一个字“阿”读到最后一个字“酢”,反复品味,满脑中国汉字。
知青返城之后,各奔前程,大多不尽如人意。然而,混得风生水起的,都是当年的黑崽子。我想,那是因为在乡下用闲杂书装备了头脑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