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2年第01期
栏目:本土·江西小说联展
当然不敢走大路,大路怕碰到熟人。
天快断黑的时间,吃过夜饭的乡党们到门口摊场上洒洒凉水,摆好竹床靠椅,拿把蒲扇。有羽毛一样的火烧云在天空铺排着越变越黑,乡道上基本上没有人影。两个后生做贼一样猫腰避开村庄,绕过堤坝、钻进草丛、趟过湖岔,一路专拣没有人烟的羊肠小路飞跑。跑离那个叫湖乡坡的鬼地方。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关键的问题是,一个人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过于打眼。
戏班子走了,于家坊又恢复了以往的死沉与无聊。他们两个躲过祠堂时看到,几个闲得发愁的人跟没有脑筋的狗一样还想看戏。但是热闹已成昨日黄花,戏台下面的瓜子花生壳和黄烟屎都被打扫拢堆在屋脚。一个看护祠堂的麻子老倌坐在大门口藤椅上打他的瞌困。
开始两个人脚劲都健,都像安了哪吒的风火轮子,上坡哧溜溜比兔子窜得还快,下坡哗啦啦跟滚西瓜一样。在湖乡坡混了一十八九年,团近的沟沟坎坎都轻车熟路。出走又是一宗很新鲜刺激的事情。天越跑越黑,天一下子就被两个后生跑得黑咕隆咚。
这就是我祖上江泰生,当初离开老家湖乡坡的大致情形。
但是想象不到的是,我祖上还没有走出都昌县界,就跟另一个同伴于世坤产生了矛盾。生活上都很嫩,事先也没个计划商量,只晓得“上镇上镇”,结果分歧出在路线问题上。就好比一条绳子上的两个猴子,开始是为一个共同目标兴致勃勃,但一到岔道上就暴露出各人的秉性,一个要走水路,另一个想爬山涉水走偏僻的小路。
很晚很晚,晚到月亮都爬上了树杪的时候,他们蹚过一条河,翻上一个坡,穿越一丛密不透风的树林,于世坤就跟小鬼一样赖在路边不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揉脚一边埋怨说:“我开始就说走水路走水路,坐船也免得吃这种腿脚苦。”
“水路跟大路一样不保险,你又不是没有走过,结果还不是被追了回去。”
“上回是清早,这回是夜间。”
“还有一个就是,坐船费盘缠,你银子带得再多留到上镇后慢慢用不好吗?”
“……”那个弱不禁风的于世坤这才乖乖地闭嘴。
白面书生的于世坤戴个瓜皮帽子,背一个蓝布包袱。一件长衫套在他瘦子骨架上,像一个赶考的秀才。身板厚实的江泰生一身土布短褂,黑头黑脑着一双草鞋,虽然雄逛逛地走在前面,面相打扮却有些像于世坤家里的长工。
两个人所说的“镇”,就是现在的瓷都景德镇。
为什么要往镇上跑?因为从小就一直像听天书一样听讲过景德镇怎么怎么得了。鄱阳湖边上的都昌地带人多地少,特别是湖乡坡一带经常有洪涝灾害,当地人在穷得要逃荒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上镇”,去那个做瓷器的地方讨饭或者卖劳动力。结果上半年去了,好像有银子捡一样,个个回家过年不说是衣锦还乡,也都容光焕发衣着光鲜,肩上的包袱也被一吊吊铜钱压得跟气鼓卵一样张扬。混得好一些的甚至在景德镇落了脚,学到了手艺,积攒了银子,后来竟然自己做起了窑户老板,还带去了亲朋好友上镇发旺。
很自然地事情,享福享惯了的于世坤腿脚,哪里比得过打鱼世家的江泰生硬朗。一路上跟在江泰生屁股后头鸭脚板一颠一颠,脸色苍白打开口喘气,肚子又不禁饿,一路上要求打尖歇脚,天一断黑还没有走出县界他就吵着要找歇店。江泰生性急,生怕有人追踪,一路上连拖带赶。“快些快些,不要磨磨蹭蹭,走水路的景春班都赶到了镇上了。”他一副劳碌命的样子,汗水在脑壳上星星点点,背脊心上的衣布湿透,浑身散发出汗味。
这说明两个人原来的关系还不牢靠,还没有到那种割头换颈的地步。实际上也是,两个人不在一个村上,一个在于家坊,另一个在湖边集镇麻雀滩。起先根本就没有来往,只是于家坊有一个叫做于先知的秀才开了学馆,江泰生到这个私塾里读书才认得于世坤的。
“反正,我这次出来主要还是为的你,你个骚鸡公!”于世坤落在后头又发牢骚。
江泰生说:“不要这样说,你都跑过一回了,你上镇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我清楚。”
“那你还急什么急?”于世坤犟嘴说,“赶头刀一样,急也不见得能达到目的。”
“……”,江泰生被点到了穴位,猪头瘟一样不再作声。
“打算了长期落脚生根,还靠这几个时辰?”
“我不是担心有人追吗?”江泰生顶他一句,“我家里是不要紧的。”
这天夜间他们一路磕磕碰碰,终于在半夜半磕开了路边村庄一大户人家的木门。这户人家,上半夜已经接纳了北山几个上镇的后生。“都昌人上镇都上疯了,站着困觉的地方都没有了。”幸亏大户人家是个善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副想哭的样子,只好打开旁边的一个柴火间,抱了几捆禾秆摊在地上,再铺张草席,让路过的两个后生呼噜呼噜被花脚蚊子嘤嘤嗡嗡叮了一个夜间。
说穿了,吃这样的苦都是为了女人。
两个都是有稳当日子不过的家伙。人家背井离乡是生计所迫,是没有办法,他们是日子过腻了,过得不耐烦了。真是好笑的事情,那个白面书生于世坤竟然是为了远离结婚才几个月的老婆。而我的祖上江泰生,却是看了一场采茶戏就懵懵懂懂被一个唱旦角的戏子迷倒了,跟“骚”一样跟了出来。
好不容易在第三天头上天黑的时间,才赶到了昌江边上——景德镇就在河东。
哇咋咋,“镇”真把这个地方叫小了!乡下的集镇多得是,隔十来里路就有一个两边开店的狭窄短街。短街只要呼呼噜噜几十个毛人就挤得一塌糊涂,一过午时街市就关门收摊,夜间几盏油灯跟萤火虫一样在田畈荒野里“冰冷一壶酒”。
但是一到景德镇,火旺的景象真不是吹牛皮的。隔河相望,远远就望到对岸的屋脊一幢一幢层层叠叠数都数不过来。夜间跟日间一样,镇上发出的光亮跟元宵灯节似的——河边上一溜驳船,脚夫跟蚂蚁一样在码头上汽灯下来来去去赶时间上货;沿河岸上的屋场、街市和窑厂都亮着灯,通明的灯火一长条过去摆成了一字长蛇阵脚;镇子上空冒出一片烧窑的红光,烟囱像过年的烟花在噼里啪啦冒着火星。
真正是一个蛮大的码头。气势完全赛得过大州大府。
到达镇上的兴奋使得两个人心脏都怦怦直跳,脸皮上也感觉到发烧。这就是跟皇帝老爷烧造瓷器的地方!整整两天两夜,一百多两百里路程,一路经过马剑桥、长山坳、漳田渡、油墩街、岛山、拓港、螺丝港、碧山、马尾港、田畈街、大金盘岭、梨巴树下、浑水岭、洪源、罗家桥,凭着年纪轻脚劲好,翻山越岭、蹚水过渡终于到达景德镇对岸一个叫做三闾庙码头。脚板都走大了,腿肚子都走转了筋,肠子饿得打结,人也晒得软皮耷拉。其他等渡的几个镇巴佬“过渡哦过渡哦”叫几声就站在河边等船,他两个人一到渡口叫都不叫,就两坨牛粪一样啪嗒一声瘫坐在石板台阶上透着大气。
白面书生说:“我去寻我母舅。”
黑皮墩子反对说:“天都黑了,我看还是先找个歇店住下再说。”
“那么依你就不要找我母舅了?”
“不是不找,是不要急着去找。我担心追我们的人也会去找你母舅;再就是你老娘死了多年,你跟远房母舅有十多年没有来往,陡然上门,晓得你去了热不热情?”
“再不热情我也是他的外甥。”
“……”这时,这个皮肤黝黑、长得一副敦实厚道样子的江泰生就哑了卦,好像是被一包豆渣哽住了喉咙,因为他不是人家的外甥。外甥不外甥这是于世坤家里的家事。江泰生在景德镇无亲无故,要一起去也是搭船过渡寄人篱下。
这时矛盾就真的出来了。他哑口无言。他既然哑口无言,为什么又要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呢?我祖上真是个猛子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