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2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们同学宋元明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为市博物馆下属的画廊一名正式工作人员才两年,画廊便被承包经营了,画廊经理不叫经理,叫老板。
最初宋元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对于他的意义所在。毫无疑问两年前他就已经是博物馆在册的正式职员,可是他这个农村人进了城,城里人并没有真正把他当作城里人看,平时画廊里的其他正式工实际上是不干多少活的,脏一点累一点枯燥一点的工作,都由他和外聘的临时工们给责无旁贷地承担了。画廊这样的地方,除了采购、搬运、装裱、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勉强能够与“脏一点累一点枯燥一点”擦上个边,还剩下有什么事呢?主要就是在前边的门面站站柜台,当营业员;再就是有时开开会,学习学习新的文件精神。站柜台、开会也挺放松,可以嗑瓜子,打毛线,还能愉快地随时发发牢骚。通常临时工是不用参加政治学习的,正式职工开会时,临时工便补充去守柜台了。看来在人们的印象里宋元明的身份真是有问题了,有时正通知着人下午开会,一眼瞄到他,顺嘴就招呼,小宋,下午大家学习文件,你到前面柜台去吧。所以宋元明自己也感到自卑,他哪是单位的什么主人公,是饭店跑堂的,澡堂擦背的,人家演戏他去送开水上不了镜头的,总而言之是小二,低人一等,平时少说话多干事,何况他也没多少话可说,说了也没人会听。
经理换老板以后画廊的状况不知不觉地就改观了,老板不用那么多吃闲饭的人,只留下了一部分。十个老板十一个不喜欢雇员有安全感,常敲打大家说,今天你们不努力干工作,明天你们就要努力找工作干。居安思危,危机四伏,余下的人觉悟马上都极大地提高了,全体勤快起来。另外,几乎没有政治学习了,不再存在有人开会有人干活的现象,大家的感觉全是伙计,彼此彼此,都是给老板打工,谁也不比谁优越。
当谁也不比谁优越的时候,宋元明的优越却像冰山一样悄悄地浮出了水面。他的长处实在太多了,老板给他总结了主要的三条——能受累,而且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嘴紧,任何事情到了他这儿都像上了锁;特别是他居然身怀绝技,不仅会装裱,甚至还精通书画的鉴别、摹仿和伪造方面的知识。这三条,简直就是老板的三根救命稻草。
春节前夕,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路上不方便,道远探亲的人要提前上路了。腊月二十四,过年倒计时的第六天,这几日是购买各类年货等物质生活必备品的黄金时段,不能指望还会有人来做涉及精神趣味方面画廊的生意,这时的老板可爱极了,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人情味,宣布发红包,放假了,兄弟姐妹阿姨们欢欢喜喜回家过大年吧。
我们同学宋元明的运气来了,一个人运气来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该回家的人刚刚离去,老板领着宋元明最后检查防火防盗时,画廊的玻璃门被推开了,宋元明的运气掖在一位先生的风衣里走了进来。
哎哎,我们不营业,放假了。宋元明说。
来人四十多岁,发型整齐,皮肤细白,身材颀长,风度沉稳,满脸呈现一种焦急的神色,步履却丝毫不乱,人已到了屋里,神情依然任重而道远。
糟糕,怎么现在就放假了?我有一幅字画想请你们装裱,有急用。对不起,能否请你们帮我加加班?来人没理宋元明的茬,瞧着老板说。他目光如炬,一眼就认准了哪个是当家的。
老板微笑着说,你再到其它家去看看吧,说不定还有没放假的。
来人眉头皱了起来,到别的地方我不放心,万一被弄坏了就糟了,你们画廊是博物馆办的,老字号,我信任,是慕名而来,请你们千万帮忙。
听他这样说,想必这幅字画价值不菲,老板犹豫了,说不妨你拿出来看看。
来人从怀里抽出一轴画,在案子上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很旧,是浙江的山水,右上裱边红纸条上写着“御赐×××××直幅,×年×月,涤生曾××”的字样,左下裱边有蝇头小楷的作者小传及评语,大约年久保管不善,可惜有的字迹模糊不清了,画面也有被虫蛀的残缺若干。再浏览细看,画除了盖有曾国藩的藏印外,本幅上还有一枚清廷内府的收藏图章。老板倒吸一口气,憋得眸子水汪汪的,手指抠住了案沿,身子陡然不动了。
来人的目光一直落实在老板的脸上,老板吸气的工夫,他也吐了口气。怎么样,这样的活你们平时接不到吧?他说。
老板摇头。
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时间赶不赢了,像这幅画子,我是肯定要送到北京的荣宝斋去修裱的。
老板还是摇头。
来人不明白老板是什么意思,说,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装裱,价钱我们好商量,你开一个价。
老板笑了,我看你还是送到北京的荣宝斋去吧。
怎么,把财神爷往外推,出大价钱你也不赚?
老板诚恳地说,真的很抱歉,我们的师傅已经放走了。
来人抽了两口香烟,忽然冷笑道,莫不是你们没有金刚钻,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吧?
做生意的靠的就是招牌,招牌倒了生意就会跑了,这个面子丢不起,老板白皙的脸颊立刻泛起了红晕。这时宋元明在一旁忍不住了,不屑地说,这幅画不值几个钱,还要修裱什么?是假的,赝品!
假的?我的手里居然会拿假货出来!来人猛然咆哮起来,这是客户给我送的礼他还敢有假……他倏然意识到漏嘴,刹住了话头,瞪着宋元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