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胡野是从女儿胡若兰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的。胡野曾任市博物馆副馆长,当年下放时戴着“右派”的帽子,摘帽后在大队的小学里任教师,当孩子头。那年他平反了,上面安排他回市博物馆工作,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蹉跎,他看开了许多事,迷上了农村的教育事业,高低不愿再回尘烟腾嚣让他伤过心的城市。最终,是请他出任了镇子中学的校长。而镇中学由于他的主持也名声大噪,去年他才退休。到现在,市博物馆的小汽车有时还专程来接他去帮助鉴定书画。
当年胡野就下放在宋元明家所在的生产队,他十分喜欢这个聪颖的五保户苦孩子,那时他指点宋元明看过不少书,还给他讲解了许多书画鉴定方面的知识。胡野布置作文,让同学们写长大后的理想,有盼望参军的,有希翼当工人的,还有的想当大队支书,惟独宋元明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学识贯穿古今的书画鉴定家。看得胡野一个劲地点头,在作文本上批字:“好,好,可圈可点,孺子可教!”从小看大,这个小同学是个可造之材。过去鉴定古玩书画,那是没有生气的东西,而在宋元明的身上,他看到了成长的吐故纳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哪,这甚至比他在博物馆时的工作更重要,更引人入胜。他下放中的苦闷,因为这一重大发现、重大体会而消淡了很多,豁然开朗了很多。以后胡野对宋元明比一般的学生更加关心。
胡野压根就不相信宋元明小同学会偷饭菜票,何况,“选贼”未免也太荒唐了。在他的干涉下,学校方面也意识到了工作的失误,亡羊补牢,给宋元明在班上公开“平反”了。
然而谁会想到,我们同学宋元明就那么死心眼,经不得事呢?那天他回到家在屋里憋了一夜,翌日大清早跟奶奶说不想再上学了,要到市里找活干。他能干什么活,到人生地不熟的市里他能找到什么活干?宋元明的奶奶糊里湖涂地也不晓得,反正他是走了。奶奶也不是什么方面都糊涂,两天后班干部们找来,在同学们面前她喊孙子的大号,说别瞅宋元明这伢子平时闷头驴一样,可是心里有数得很,懂事,到外面去不是玩耍,是寻活干。
这时要论心情,胡若兰比哪一个人都后悔、懊丧,就怪自己一不小心惹的祸。
这年她虚岁17岁,正是青山绿水姹紫嫣红的花季,花季的年龄是个过滤器,能把忧郁的乌云统统滤掉,眼前剩下一片没有多少具体内容然而阳光明媚的晴空。可是现在,过滤器失灵了,阴霾漫天,羞恼一层一层地在心窝里聚起来,像瀑布溅得情绪湿漉漉的。她还有点忿懑,倘若“选贼”是很没有道理,很伤人的话,那么宋元明的逃学出走,则更没有道理,伤的人更多。最起码把她撂进坑里了,她的委屈更甚。胡若兰想,等过两天你熬不下去回来了再和你算账!
当时胡若兰怎么也料不到,这笔账从此她与宋元明就没算完。随后的日子,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转移到宋元明哪天回来的上边,上课时精力老是集中不到黑板上去。而她的愤怒也没坚持多久,几个星期过去了,宋元明依然杳无音讯,胡若兰这时开始害怕了,心里的压力无边无际,甚至有点儿绝望。此时她下意识地觉得,她似乎欠了他一笔债。
幸好宋元明没有让她绝望太久,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并且不是被别人找回来的,是自己主动出现的。原来这二十天中他先是在一家饭店打杂,继而又到建筑壮工大队抬大土去了。胡若兰猛丁看见他蓦然想哭,惊喜交加,但最初的激动劲头过去,立刻又愤怒起来,你不是有本事逃学吗,还回来干嘛!
无论如何,我们同学宋元明终究回校上课了,班长胡若兰总算放下了一颗心。她很快原谅了宋元明的逃学旷课。
但是没多久,她倒原谅不了自己了。宋元明人虽回来了,心却宛如丢在了外面,他原先学习优良,成绩始终保持着名列前茅,如今则不再像以前那么用功,名次一落千丈。更糟糕的是,他整天想着自己的心思,同谁都不搭腔,跟瘟神一样。要不就似冬末没开化的山溪,天晓得他那冰层下边流淌的是哪一股水,找他讲话,得小心翼翼地在冰上探步,说不准哪一脚不对劲,咔嚓一声裂道缝,人就掉下去了,回一句话便冻得你够呛。
我们都看出了宋元明的孤僻,但谁都没有胡若兰感受特殊。
宋元明从城里回来的那天,胡若兰带他到班主任老师家去,路上她先是赌气不开口,后来想到自己的班长身份,忍不住没头没脑地说,哎,你旷课十九天,我都记下来了。他不瞧她,犹如对着路边的树回答,嗯,你记吧,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胡若兰惊讶地站住了,说你是什么意思?宋元明面无表情,说没什么意思。他从口袋掏出十二元钱,要她代交给老师。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交钱,他宋元明没钱不错,但就是不缺这十二元钱。
什么什么!胡若兰叫起来,刚才我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吗,学校已经在班上为你平反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有人承认偷钱了吗?
没有,但你已被洗刷清楚了。
没有人承认那贼就还是我。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还会这样想的。
胡若兰不接他的钱,僵持了一阵,她蓦然想起来了,颤栗着声音问,你逃学,就是为了挣这十二元钱的吗?
宋元明说,要不是后来去抬大土,还不能这么快就凑到十二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