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村子坐落在山脚下,榕树长在村庄的尾巴上。村子是个百年的老村,榕树是棵几百年的古榕。姚七奶也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岁的姚七奶坐在榕树下一颗一颗地拣着竹篾上的豆子,豆子是肥肥胖胖的豇豆。姚七奶拣豇豆是准备蒸糯米粽子的。姚七奶家那头名叫黑子的大耳朵猪仿佛也知道了,姚七奶要蒸糯米粽。它懒洋洋地站起身,慢条斯理、仪态万方地走到木栅栏旁边,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冲姚七奶撒娇地哼了两声。姚七奶看到黑子,便朝屋子里面喊:草妮子……草妮子就出来了。
草妮子的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那花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野地里采回来,还带着露珠的湿润和清香。她一走出来,就引得几只蜜蜂嘤嘤嗡嗡地向她追拢来,她撒腿儿就跑。她愈跑,蜜蜂愈追,她头上的花朵便纷纷地坠落在地,看上去像落下了一群色彩斑斓的花蝴蝶。瓜宝在一边看到了,紧忙赶过来,蹲在地上拣拾那些带着浓香的花瓣。
瓜宝和草妮子认认真真地拣着花瓣的时候,姚七奶的豆子却是捡不下去了,她直愣愣地看着那头名叫黑子的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每一次看到这头猪,她都会联想到草妮子的肚子,进而黯然神伤。草妮子是姚七奶的孙子媳妇。姚七奶的儿子、媳妇都没了,老伴也仙逝好些年了。姚七奶一个人守着孙子瓜宝熬日月,惟一的盼头就是亲眼看着孙媳草妮子生下一个小瓜宝来,使他们姚家的香火从她的手上延续下去,她就可以毫无愧意地去见地下的姚七爷了。
可是,整整三年过去了,草妮子的肚子还是扁瘪瘪的,如同空布袋一样。黑子和草妮子差不多是同时进门的。姚七奶当时想:把草妮子娶进门,过个一年半载的,一准会给她生下个大胖小子来。到时候,黑子也长成了,刚好可以杀了办孩子满月的酒席。然而,一年过去,黑子由一只半尺长的小崽娃长成了一头牛犊样的大肥猪,草妮子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过年的时候,村里人看着姚七奶家的猪栅栏,劝她道:姚七奶,把黑子杀了吧,杀了就可以过一个大肥年了。姚七奶直愣愣地瞅着黑子,却是不肯点头。
她想:杀了黑子,那肉怎么吃得下呢?抱不上重孙,莫说是肉,连凉水咽下去都是酸的哩。天下没有不长苗的田,姚七奶不相信,草妮子的肚子会永远瘪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草妮子一天不生下瓜宝宝来,她就一天不杀黑子。多养一些时日,端的不过长得肥壮一些罢了。养猪还怕猪壮吗?
黑子不管草妮子的肚子。它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没事便躺着晒日头,像一位游手好闲、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般。看着黑子一天比一天地肥壮,姚七奶的梦想也一天比一天地膨胀着,如同发面馒头般。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黑子已经肥壮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村里人都说:再不宰杀的话,它说不定会变成一只猪妖精呢。姚七奶磨刀霍霍,把该预备的东西全都预备下,单等着杀了它来做满月席了。然而,草妮子的肚子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这怎不让人着急呢?姚七奶手里握着豇豆子,脸上滚着泪豆子,心事重重、忧戚满面。
不过,因为那头猪的缘故,姚七奶家却是意外地热闹了起来。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乡亲们,接连不断、络绎不绝地来到她家,一边参观着那头稀世罕见的猪,一边啧啧地称奇。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这简直就是一头猪怪,要么就是猪精。不过,这称呼对它似乎不够尊重,姚七奶听了很不受用。这头猪她养了整整三年,而且还将带着艰巨的使命继续把它养下去,算得是猪中的寿星佬了。大家想了想,便尊称它为“猪太爷”。
后来,这头举世无双的猪太爷把村长都招引了来。村长专程来到姚七奶家,郑重其事地站在猪栅栏旁,一边叼着指头粗的土烟卷儿向猪太爷行注目礼,一边严肃而又认真地骂道:他娘的!顿了顿,又骂了一句:他姥姥的!
姚七奶听了,吃了一大惊。村长从来都不曾登过她家的门槛。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却张口就骂她的猪。这是作何道理呢?她的猪好端端地呆在自家的栅栏里,除了吃食,就是躺着长膘。既不打架,也不搬弄谁家的是非,村长做什么要骂它哩?养了三年,她对这猪像对孙子瓜宝一样亲呢。
看到姚七奶一脸的疑惑和愠怒,围观的村民便劝慰她:村长这是在夸奖那头猪呢。他一连地骂了两句,证明他见了黑子比平常加倍地高兴呢。平常他高兴了最多只骂一句。姚七奶这才释然了。像见了自家亲人一般,拉了村长的手,叫一声“我的村长哎……”就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了。姚七奶平日也没见过什么体面的头脸人物,在她看来,村长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儿了。“当官不给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她是听说过的。因此,一见了村长,她就像是见了救星爷一般地淌起了老泪蛋蛋。
这一回轮着村长疑惑了。养了这么大的一头猪太爷,本该欢喜才好,做什么要伤心成这般模样呢?莫不是有猪胆包天,欺负了她老人家不成?
姚七奶淌了一阵子老泪,颤颤巍巍地说道:村长啊,你也知道,我一个孤老婆子带着独苗孙子熬日月,不易哩。如今,孙媳进门三年了,肚子还像村东的凹地一样坦坦平。我眼见得老成棺材瓤子了,黑下里脱了鞋,还不晓得清早起来穿不穿得上脚哩。一日里闭了眼,咋个有脸去见老头子哩?你是一村之长,不能眼看着我做绝户头啊。
姚七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一阵子,村长才算弄明白了,她说的是她家草妮子肚子的事情。草妮子的肚子长不出小瓜宝来,村长能有么法子哩?若是要干活,比如打石头或是砍柴什么的,村长或者可以派几个壮劳力,替她家把活干了。可是,女人家肚子里的事情,这忙怎么帮呢?明摆着的,有力也使不上。
不过,见姚七奶一脸的苦大仇深,比在旧社会受了地主恶霸的剥削和压迫还要难过几分,村长只好满口应承了,要替她想想办法。看在那头猪太爷的面子上,也得想想办法不是?不过,说来也是蹊跷:别个女人的肚子是肚子,草妮子的肚子也是肚子,肚子跟肚子咋就不一样呢?村长也闹不明白。
村长是个乐意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好村官。他特意找到小组长,从小组长的口里他才知晓了:原来,姚七奶的孙子瓜宝是个天生的“哈拉子”。“哈拉子”是乡下的土话,翻译成城里的洋气话就是“弱智”的意思。草妮子的脑壳子也不大灵便,两个人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谁也不嫌谁歪揣。这样的两个宝贝凑到一块堆,生不出娃子来,也就不足为奇了。村长临走的时候交待小组长:要想办法,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尽可能解决好这个问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村里人吃上姚七奶家的满月酒。最后又上纲上线地强调说:这关系到干群关系问题,也关系到民生疾苦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小心你的乌纱帽。
小组长没有想到,草妮子肚子的问题,一下子影响到了自己的乌纱帽。他没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马上又把任务下达到了妇女主任的头上。女人肚子的问题,当然要交给妇女主任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