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6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子规声声。
雨,如烟。
一早起床,老徽州石埭县(1965年为修建太平湖水库,偌大的石埭老县城被淹在了深深的湖底,据说,湖面平静无风时,人们潜入水中,还可看见一条条石板道、一幢幢青砖瓦房和毕尚书家门前的石狮子呢)大夫第街天方茶庄大当家郑鹤林就觉得不对劲,右眼皮子一鼓一鼓地跳得厉害,眼皮里面好像藏着一只青蛙。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揉揉眼皮,又啜了一口荷叶壶中的毛峰茶。
茶是好茶,可郑鹤林品着品着却品出一种无奈来。离新茶大量上市不到一旬日子了,要是往年,茶庄里腾竹箕的腾竹箕,吊磅秤的吊磅秤,老伙计孟连顺还要专门吩咐挑水的王三子多挑几桶水来,还非得清溪河中的水不可,在灶房里用“叫公鸡”烧了,给来买茶卖茶的人泡上新茶,老字号就得有老字号的规矩嘛。但是眼下柜台前却一片冷清,老伙计孟连顺坐在柜台前,拢着手斜靠在藤椅上,头一下一下地鸡啄米,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大当家郑鹤林摇摇头,忍不住用手敲敲紫檀木的柜面,只敲了一下,孟连顺就站起来了,他垂着手说,大东家。
郑鹤林想说什么,终归还是没说,他叹了一口气,压了压手,示意孟连顺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柜台前的老雕花太师椅上。他看了看身边装茶的茶桶,那里面还装着去年的陈茶,古旧的货架上,零零星星地摆着猴魁、仙芝、嫩蕊,尽管是陈茶,但茶香还是暗暗地在茶庄里浮动,那不单是架上的茶叶发出的,还是一个老字号百多年下来,从四壁的木头深处散出来的茶香,经过一二百年茶叶的浸润,连梁上的蜘蛛都知晓茶味了。
天方茶庄原来不叫天方茶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茶叶作坊,甚至一度被人废弃。据说,茶庄每逢中午做茶,房梁上总是沙沙作响,随后便飘下毛毛细雨淋湿茶叶。茶庄的人都说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请了道士做了几次法也不行,反而是被雨淋到身上的伙计们接连病倒了,闹得茶庄经营不下去几乎关门歇张。茶庄老板愁得吃不下饭,县城里的郑秀才听说了这事,便好奇地跑到茶庄去看,左看右看,他看出了门道,便找到茶庄老板,说想买下茶庄,当然价格极低。老板正愁着不得出手,便很爽快地盘给了郑秀才,这郑秀才重开茶庄,在房子正中开了个通风口,房梁就再也不飘雨了。原来,郑秀才发现茶号的房屋比较低矮,中午做茶容易产生水蒸汽,便在瓦面上形成水珠,水珠多了便常常落下来,好像飘雨一样。郑秀才便是天方茶庄的创始人,郑氏后代尊称为三世公。经过一代一代郑氏后人的经营,天方茶庄渐渐成了皖南最大的茶庄之一,其茶叶销售北达京津南及闽粤,在上海还开有分号。
这些年来,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石埭是自徽入闽的要塞,先是清军和太平军在这里拉锯一般,你来我往,再是后来的甲午海战、庚子事变,土匪,军阀,现如今又多了个日本鬼子,一拨又一拨,一度畅通的茶道渐被隔断,外销断了,内销也十分惨淡,老百姓连糊口都不易了,哪还有闲钱品功夫茶呢。茶事凋零,郑鹤林也只好惨淡经营,这两年连伙计工钱都快保不住了,已经辞退了三分之二的人员,只留下几个干了多年的老伙计。今年茶叶快开园了,郑鹤林不知道到底能收多少新茶,收多了,卖不了,收少了,不够本钱,早在一个月前,老伙计孟连顺就问他今年怎么个收法?郑鹤林踌躇着说,到时再看吧,收是肯定要收的。郑鹤林的话虽简短,但却给老伙计们吃了定心丸,表明天方茶庄今年还是要撑下去,不像屯溪、休宁那些地方的茶庄十有八九都关了铺门另寻出路了,本城除了几家茶馆代卖一些茶叶外,其他茶庄也都歇伙了。其实,郑鹤林也清楚,这新茶收也是亏,不收也是亏,关门反而不亏,但让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在自己手里关掉,郑鹤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晦暗的茶庄里,郑鹤林呆呆地看着门外的细雨,不禁想起老祖先三世公,好像听见了多年前房梁上飘雨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他不觉得惊诧,在沙沙沙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也迷离起来。跳动的右眼皮终于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影子飘了进来,就站在他眼前,他抬起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绸缎长袍,胸前还挂着一支怀表链,金晃晃的,一看就是从大码头来的。来人目光炯炯,打量着茶店内的设施。
孟连顺忙站起来招呼说,先生,您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老竹大方,仙寓仙芝,太平猴魁,黄山毛峰,祁红屯绿样样都有。
来人不说话,只是将目光盯在货架上,一行行地扫过去,边看边轻轻地摇头。
孟连顺有些不悦,心想这家伙牛皮不小,便说,先生,您要是不相信我们的茶,您可以到徽州所有的茶庄看看再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来人并不恼,他笑了笑说,不忙,不忙,我要见你们老板。
孟连顺愣了一下忙指着一旁的郑鹤林说,这就是我们大东家。
郑鹤林已经站起,拱手说,我就是小店主人。
来人立即拱手说,久仰,久仰,郑老板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郑鹤林就将客人引到里间客厅。
落座后,来人说,敝姓鲁,是瑞典国东印度公司驻上海的采买。
听来人说到东印度公司,郑鹤林的眉头不禁耸了耸,他哦了一声说,不知鲁先生……
我是从上海一路赶来,就明说了,我想和郑老板做一笔买卖,大买卖。
郑鹤林问,什么买卖?
来人笑着说,我想请贵茶庄为我们采卖一批雾里青绿茶,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好说。
郑鹤林端在手中的荷叶壶嘴晃了一晃,茶水溅了一些落在长袍马褂上,他放好茶壶半晌不语。
屋外的雨丝大了起来,檐下织起了雨线,打在檐沟的水里,冒出一个个水泡,发出咕咕的响声。
雾里青绿茶是石埭县南部山区独有的一种茶叶,这茶树处于半野生状态,只有在海拔一千米以上高山上才能长成,采摘不易,制作就更难,需要37道工艺才能成型,做好的雾里青,带有天然的野花芳香,冲泡时,一根根直立于杯中,如枪如戟,载沉载浮。雾里青是天方茶庄的当家品牌,当年天方茶庄在徽州各大茶庄中后来居上,与雾里青不无关系。从郑鹤林的祖辈开始,天方茶庄就和瑞典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专为他们采买雾里青,东印度公司有三条大商船,往回运载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其中茶叶约有一半是来自天方的雾里青。雾里青茶在欧洲深受欢迎,当年的欧洲贵族们以品饮雾里青茶为时尚,一时雾里青茶贵为珠宝。然而这桩生意却中断有近百年了,郑鹤林听祖父说过,1744年,瑞典商船哥德堡号就是装着天方茶庄的雾里青返回,经过一年多航行,当船快到目的地时,却意外触礁沉没了。后来,太平军闹起来了,天方茶庄还运过一次雾里青茶,由古茶道往芜湖方向走,还没出县境,便被一群路过的太平军长毛子照单全收了,负责押运茶叶的祖太公也被戳了十几刀,拉回来的路上就断了气。此后雾里青茶便渐渐消亡,制作工艺也濒临失传。
郑鹤林长叹一口气说,鲁先生,眼下这情景你也看到了,连平常的茶道都断了,何况珍贵的雾里青呢?难哪,这生意我们天方是不能做了。
年轻人急了,他说,郑老板,这次可是机会难得啊,瑞典国王后明年要举行大庆典,点名要雾里青。如果这次不能按时送到,以后怕是要在国外绝迹了。
郑鹤林沉默不语。
年轻人说,郑老板,没有雾里青的天方还叫天方么?你再想想,这条路再通起来,不仅仅是茶庄收益,全县的茶农也收益了啊。
郑鹤林低下头去,他伸出一只手,对着年轻人摇了摇。年轻人没有发现,郑鹤林的眼里贮满了泪水。
年轻人猛地站起来,他哼了一声说,人们都说商人重利轻义,果然,果然。
郑鹤林瞪大了眼睛说,这话怎么说?
年轻人哽咽着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得到了消息,日本人也准备将本国的茶叶运往瑞典,他们造谣说中国天方的雾里青早就失传了,难道,您就忍心中华茶叶最珍贵的一块牌子在您手上丢掉!?
郑鹤林的右眼皮又噗噗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