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打麻麻影子了,天方茶庄的二当家郑松林还在县城清溪河畔的小长林酒楼喝酒。人们都说,天方茶庄的两位当家的真是有趣,老大好茶如命,性格也和茶一样沉静,而老二偏偏一日不可无酒,行事也像烈性老酒,刚烈勇猛,老二真是不该开茶庄的,他应该去开酒坊啊。
其实,老二郑松林本就不是做生意的人,他自小就跟城里的武行师傅学拳,一套洪拳打得虎虎生风,到了十八九岁便入了伍,这也很合他的性子,他到了战场上打起仗来带头冲杀,没过几年就在徐州当上了连长。日本人来了后,他恨得牙痒痒,盼着痛痛快快地与小日本干一仗,可他弄不明白自己的部队为什么总是绕着鬼子走,有一回,他奉命在防区巡逻,抓到了一个日本间谍,小日本装作是古董商人,怀里却暗揣着本部队防区的军事布防地图,郑松林立即将小日本扣压在连部,连夜审查,并向上峰汇报,上峰随后命令他将地图交回给日本人,并护送到省城。郑松林十分不解,不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只好恨恨地遵照上峰的旨意,将日本间谍护送到省城。不久,本部防区即遭遇日军突袭,从日军进攻的火力点看,完全是掌握了防区的军事布防,郑松林一连的人虽殊死反抗,也无济于事,郑松林站在硝烟里,看着死伤一地的弟兄,他扯掉头上的军帽,摔掉了手里的短枪,仰天叹了一声,便回到了老家,当起了二老板。
说是二老板,郑松林也不大过问茶庄里的事,这一方面是因为老大郑鹤林做事谨慎细致井井有条,用不着他操心,另外,老大也理解郑松林心里的苦闷,由着他日日酗酒买醉,郑鹤林认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平安就是福啊。
清溪河上的打渔佬在船头燃起废竹缆子,敲起了赶鱼梆子,将鱼群往下鱼网的地方赶去,梆子声听起来,一忽儿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一忽儿又好像长了脚离酒楼很近。郑松林听着梆子,又喝下一杯酒,看天色越发地黑了,他想着是该回去了,街上卖布草的,卖镰刀板锄铁器家伙的,卖桐油木炭的,都在上铺门准备打烊了。郑松林将酒杯一推喊道,酒保,算账!酒保却没来,郑松林再要喊,却听见楼下叫声一片,店里的伙计们都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望着楼下。
郑松林探身走到门口,看到一个瘦瘦的姑娘,一手挽着一只空着的茶篓,一手拽着一个大胖子的衣衫角叫着说,老总,你还我茶,这可是新出的茶尖啊,我采了三天才做成的。
郑松林看清楚了,那个大胖子是县保安团的团长朱天佑。朱天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本来嘛,他朱天佑在小城巴掌大的地方,喝个小酒,吃个小菜,只要歪歪嘴角,就有人乖乖送给他,哪里还要付钱呢,今天真是日怪了,这个小姑娘也不认得他腰里的枪,死活要他还茶叶,还被这么多的人围观着,朱天佑身子一挣说,我要你的茶吗?我这是检查,最近有共匪冒充茶农到处活动,所有进城的人都要检查的。朱天佑一边说一边要走,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竟又一下子冲上来,要拿回朱天佑手里的茶叶。朱天佑一愣,顺手将茶叶劈头盖脸地向姑娘砸去,嘴里叫着奶奶的,给脸不要脸了,走,上团部里说话去。
那茶叶立即撒满了青石板道上,一枚枚像小钉子一样,翠绿,圆润,一股兰草花的香味随即弥漫在小长林酒楼的门前,一看就知道是好茶。
郑松林连忙蹿了上去,他捏住了朱天佑的手,朱天佑把手往回拉,却拉不动分毫,抬眼一看见是郑松林。对这位郑家老二的身手,朱天佑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他就松了劲。郑松林板着脸说,朱团长,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朱天佑皱着眉头,但一下子又舒展开了,他甩了甩手说,既是你郑老板说情,我就饶了她,你说我是那种喝茶不给钱的人吗?我朱天佑连茶都喝不起了?昨个还有人送了二斤新茶我还没喝哩,新茶火气大,不好喝。
看热闹的人轰地一下就都散了,小姑娘对着郑松林说,谢谢大哥了。她说着,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捡起地上的茶叶,捡一根,她就吹一下,其实青石板上也还比较干净,没有灰尘,但她吹得认真,好像出嫁的新娘对着心爱的首饰呵气一样。郑松林看着小姑娘,虽然肤色黑黑的,可一双眼睛却灵动有神。
你这茶多少钱一斤?现在街上都没人了,你就卖给我吧。郑松林说。
姑娘摇了摇头说,不卖,我这茶是不卖的。
不卖?
姑娘说,大哥,你知道天方茶庄在哪里吗?
郑松林笑着说,天方茶庄啊,知道,知道,你是要卖给他们是吧?可是他们今年还没开秤啊。
姑娘说,不,不是卖,是送,我要送给天方茶庄。
郑松林说,你叫什么名字?
茶香,王茶香。
茶香?你是大山村的王茶香?郑松林急切地问道。
郑鹤林揭开荷叶壶盖,闭了眼,袅袅的水汽浮了上来,他微抽起鼻子,先是轻轻地闻了一下,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睁开眼,对着壶嘴轻啜了一口,却不急着吞下,而让茶水在唇齿间回流,末了,放下茶壶,惊喜地说,是的,你就是王一把老师傅的女儿,没想到,没想到,这茶是你做的还是王老师傅做的?
一直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郑鹤林品茶的王茶香,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她说,大东家,这茶是我做的,我父亲他……她说着声音弱了下去。
你父亲他怎么了?
他去年底的时候就走了,王茶香说。在徽州,“走了”的意思就是老人殁了。
郑鹤林连连摇头说,走了?唉,他可是我们天方的老制茶师傅了,这么些年来,我们也没有照顾好他啊,就是走了,也该去送一送,说不过去呀。
王茶香眼眶子红了一圈,她说谢谢东家的惦记,我父亲临走时说了,要我以后每年都要采头遍野茶,给您做一点雾里青,一来是不让手艺荒废了,二来他也知道您就好这一口,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送来。
郑鹤林一连声说,你来了正好,要不然我还准备明后天就去大山村呢,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天方茶庄一直以来,在县内就有好几处茶园,其中最好的一块就是大山茶园,那里山高林密,幽深的峡谷里多产野兰草花,野茶就伴着野兰草花一起生长,茶叶里自然就有兰草花的香气了,管理大山茶园的王一把是徽州一带有名的制茶师傅,据说,他只要将茶农交来的茶鲜叶一把抓后,就能说出这鲜叶采自哪一块山哪一条谷,王一把这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天方茶庄的名气之大与王一把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不过王一把与天方茶庄不同一般的关系,还在于他曾和天方茶庄的老当家人指腹为婚,将女儿茶香许配给郑家的老二郑松林。
自从老东家去世,茶庄里郑鹤林是长兄当父,他一直记着要为弟弟松林完婚,看着松林日日醉眼朦胧,他想,也许结了婚他就会忘了那些不痛快的事情了吧。而自从那天答应了鲁采买做雾里青茶的事,他就担心这茶还有没有人会做,看来,王茶香完全得到了王一把的真传,这两样事情一凑,让郑鹤林的心情少有地畅快了起来。他对孟连顺说,明天让王三子挑几桶清溪河上泉口的水来。孟连顺说,明天还不到开秤的日子啊。郑鹤林笑着说,明天开的是天方多少年都没开的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