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5年第01期
栏目:本土
深秋的一个早上,陈军踏着松木阶梯,向同事杨城的宿舍走去。这是一间江边阁楼,现在早已人去楼空。记得两个月前陈军和杨城初来这所学校时,校门口的那棵大枫树还绿叶葱茏,亭亭如盖,如今一阵冷风吹过,居然掉落了几片叶子。
两个月来,陈军还是第一次登上这间阁楼,它的独特性超出了陈军的想象。陈军来到白鹭镇有几个年头了,待过不少学校,乡村宿舍的奇闻也屡屡阅历。
比如镇中心小学,原来就是一座祠堂,教师宿舍是一栋祠堂附楼,宗族做红白喜事的仓储用房。墙壁木板镶成,由于隔音效果不佳,不适合已婚教师住宿。陈军和几位新分配来的青年喜欢对饮,入住后干脆在楼前大笔一挥“小角楼”——那是小镇常喝的一种劣等白酒的名字,多年以后,陈军忘了这种白酒的味道,但酒的名字却没有忘掉。
后来陈军进了镇重点中学。学校有栋单独的四合院,两层,一层四间房,都是些光棍汉住着,房里空空荡荡,素日从不关门。一天陈军打牌晚回就寝,发现房门大开,床上哼哼唧唧声音异样,以为是哪一对男女乱找地方在做好事,就踅回同事房里抽烟,过了半天觉得不对劲,回到房间拉灯一看,却原来是一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隔壁老乡沿着学校围墙的破洞找来,顺便说了一句话让陈军很无奈:瞧这房子收拾的,乱得还真像猪栏!
到渡口初中几个月了,但陈军还是第一次光临阁楼。如果不是同事杨城出了事,说不定他永远不打算登上这阁楼。
阁楼其实是学校的仓库。学校有些农田、池塘之类的校产,芋头、番薯之属固然可搁置一楼,但谷子、茶籽一类需要防潮,只能上楼。后来师生为了学业成绩,一律脱离农事,校产承包出去,租谷不多,校长是个干脆的人,凡有租物全部均分了事,仓库便成了空设。房间上下一分为二,上为阁楼,下为仓库,空间毕竟逼仄,夏热冬冷,但以杨城的性情,选择这间阁楼倒是相吻合的。
初来学校那天,陈军指着对岸说,大枫树下就是学校。杨城坐在渡船上,摸摸身上的吉它和背包,仿佛古代剑胆琴心的书生,在袅袅秋风中幽幽地说,到了霜叶满天,就是诗书琴画圆满的时候了。陈军知道,杨城虽说搬到阁楼是为了前来寄居避难的老乡,但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学校就在渡口边,一排教室,一排教师宿舍,一栋厨房,全是平房。一道围墙依山傍水,圈下的视线本来安静得很,但偏偏这间房子隔成两层,有了楼的味道,五六级的木阶让阁楼有点脱离人间的意思。登楼前眺,视线越过围墙,江上往来渔船,渡口匆匆过客,可尽收眼底;而透过窗棂后望青山,蓝天白云,间或苍鹰盘旋,都是不错的景致。
陈军登上阁楼,是杨城出事两个星期之后。陈军想到了杨城的嘱咐,去他的阁楼里寻找一本日记本。深秋的这个早晨,陈军站在阁楼前面朝渡口一阵浮想,久久不敢进去,怅然地望着那些变色的枫树,那些飘零的叶子。
对于杨城的突然离世,陈军的内心不只有伤感,还有后悔。他深悔自己当初不该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借给杨城。听到杨城的噩耗那一刻,陈军就认为是自己的自行车害了他。
陈军和杨城老家在城郊。杨城进城搭车总是走路,那自然是省钱。而陈军则喜欢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到了县城车站随地一放,每次回城那破车居然纹丝不动,像是忠实的骏马静候主人回乡。安全性如此之高,一则由于车子破旧无人搭理;一则依靠过于随意,仿佛主人就在附近,无人敢造次。陈军向杨城戏称,这是一辆“安全牌”自行车。
但那天回城,陈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安置旧自行车。在停车场上,杨城和邻乡工作的同学乘同一辆客车。陈军看到人手多,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主意,干脆把自行车子弄上客车顶盘,载到乡下,家访下乡可以派上用场。如果当时知道这个举动导致的后果,他会坚决让那旧自行车继续呆在停车场任意一个角落。
杨城的同学到了白鹭镇,要逆水而上坐船去往一个更远的山村小学校。但那天错过了唯一的一趟船。杨城的同学连说几个“不巧”之后,杨城又连说了几个“恰好”,从陈军手上借走了那辆破车,载着同学顺着江边小道,蜿蜒曲折三十余里,翻山越岭送到那所乡村小学。望着杨城远去的背影,陈军有点为自己的决定得意,自行车初来乍到便派上了用场,像一匹生逢其时的好马。
与杨城一起同行的,还有他的老乡刘春。刘春听说杨城要送同事,提出要护驾保航,一起前往,毕竟沿江道路崎岖,互相有个照应。刘春临时向学校一位老师借了辆自行车。直到登上阁楼的这个秋天的早晨,陈军还在想,如果刘春和杨城换一下车子,会不会出事?怎么那辆“安全牌”自行车一到乡下就不“安全”了?
杨城出事的消息,正是同行的刘春回到学校后报告的。刘春是杨城的同村人,听说惹了点事,警察正在找他,就携妇将雏跟着杨城躲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学校。那天,刘春一早回到学校,脸无表情,敲开陈军的门说,杨城出事了,能不能赶紧叫上同事,弄一副担架前去救人?
杨城抬到镇里的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医生离开后,杨城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久久地盯着刘春,过一会儿又紧紧盯着陈军。陈军把其他人叫出病房,杨城仍然盯着刘春。这时刘春似乎明白什么,主动离开了病房。陈军附耳上前,听到杨城吃力地说,陈军,你,你,一定不要惊动警方……阁楼里找到日记,烧掉……看到陈军点头答应,杨城才咽气去了。
直到登上阁楼的这个早晨,陈军仍然没有完全明白杨城的临终之言。陈军和刘春匆匆联系家属处理后事,并没有时间细想杨城的临终嘱托。杨城说不要惊动警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刘春负案在身并没有向学校隐瞒,他知道乡下平安无事,无人会向外抖露。杨城说不要报警,应该是为了老乡,怕警方问案暴露了刘春隐居的原因。杨城与刘春兄弟情深,当初为了安顿刘春一家三口,杨城果断让出了自己的宿舍,搬到学校的阁楼里住了。
那杨城留下的到底是一本什么日记?一种深深的好奇让陈军转身。他不再关注江边飘零的枫叶,于是把目光转向了阁楼的房门。推门进去,陈军再次发现小楼的独特之处:后窗正对着一座坟墓,而且空空的,像张开嘴巴的黑白无常。有一刻,陈军想到杨城并不是出事走了,而是躲到这座空坟里偷懒去了!
书桌临窗摆放。“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陈军看看书桌前杨城的手迹,又一阵黯然。吉它,几本书,录音机,简单的几样遗物各安其位,并不知道主人的变故。
陈军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本日记。